大夏三年,盛夏。

    密州一处殷实农家。

    清晨,刚升起的日头便让人觉得热燥燥透不过气来。

    阮姣蹲在井台边洗脸,恨不得把脸撸下一层皮去,她自小怕热,爹娘活着的时候,自她记事起,每逢盛夏,家中屋内的冰块总是不断,两个丫头子扇子不离手的跟着她,生怕她受了一丝暑气。

    今不同昔,自三年前爹娘去世之后,她便被爹爹的同窗顾余年带回了家中,成了客居在此的孤儿。

    顾家虽说也有儿子在京城做官,可也算不得大富大贵人家,只过着乡下人一般过的普通日子,虽然一直把阮姣当客人,可日子长了,未免怠慢。

    阮姣也知道自己这是寄人篱下,比不得在家里,总要看人眼色行事,故也不拿什么小姐的款儿,平素也帮着做点活计,这顾家的人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瞧见,由她去。

    幸得一直在娘家寡居的姑奶奶顾小凤的照顾,阮姣才算是平平顺顺的过着。

    阮姣正撩水洗着脸,消着暑气,身后传来软绵绵的一声招呼:“阮姑娘呀。”

    叫她的人是顾家的二奶奶封氏。

    “何事吩咐,二奶奶?”阮姣展袖子擦擦脸,抬头问她。

    封氏忙将自己的鲛丝帕子递过去,满脸堆笑,说道:“姑娘,使这条帕子擦罢,新的,我刚上手儿,一次还没使过呢。”

    “谢谢二奶奶。”阮姣也不跟她客气,接过她的手帕子,继续擦着脸上的水渍。

    封氏咧咧嘴,眸中将是心疼之色,当然是心疼她这条新手帕子,只说不出来,微微叹了口气,才又开口:“阮姑娘,昨儿送给你的那碗豆腐花喝着可还好?”

    “你瞧我这记性,本想过去给您道谢的,可姑奶奶一直拉着我让我给她描鞋样子,倒给忘了,可是好喝的紧,多谢二奶奶惦记着。”阮姣弯腰施个礼,笑道。

    “姑娘喜欢就好,明儿我再让秋桃给你送去。”二奶奶笑道。

    “留着给平小姐喝吧,我听刘婶说今年收成不好,豆子金贵,弄碗豆腐花儿不容易。”阮姣推辞道。

    这二奶奶的性子她可知道,无事不求人,求人先下礼,这指定是又有事求她,故才又送东西又摆出这等低三下四的求人模样来。

    平素她对她这个寄住之人可没这么在意过。

    果然,二奶奶说几句奉承话儿之后,才入了正题,扭着身子笑道:“阮姑娘,能不能再劳你大驾,给平儿化个妆?”

    阮姣“噗嗤”笑一声,点头道:“有什么不能的,也值得二奶奶这样,我当是什么事儿。”

    二奶奶涨红了脸,忸怩的笑道:“劳烦阮姑娘好好给她画画,我家平儿生的好,可惜那一脸麻子让人受不了,只有你手里那些东西还有你这双巧手能把她画出来,少不得让你这个做姐姐的多疼疼她,自是感激不尽的。”

    阮姣不想再听她说些道三不着两的混话,进屋去拿了化妆工具和胭脂水粉找平儿化妆去。

    她心里却是明白,自己在顾家尚能过的自由自在,跟这一身本领有莫大的关系。

    当年顾家大爷接她来密州的途中,她因父母新丧,心中悲伤,走到半途的时候,便生起重病来,延误在一家客栈里走不了。

    顾家大爷每日请医用药,自小跟着她的几个嬷嬷丫头子也都悉心照料,可她这病却只是一日沉似一日,不见一点好转。

    就当大家都灰心丧气,阮姣也以为自己要随爹娘而去的时候,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婆婆出现了,她不知道给阮姣服用了什么药,阮姣的病情竟然得以好转,慢慢能下得床来。

    在客栈那半年里,老婆婆不光救了她的命,还教会了她化妆术和制造胭脂水粉的各种方法,让一直住于深闺的阮姣大开了眼界,原来这些平常无奇的花花草草经过研制开发,竟然能造出各式各样的香料水粉胭脂!

    忽然有一日,客栈外面来了一辆金碧辉煌的大马车,几个穿着怪异的仆人,说是来接婆婆回家的。

    阮姣舍不得婆婆离开,一直拽着婆婆哭哭啼啼,要婆婆带她一起走,于是婆婆便给了她一箱子化妆工具和十几本关于制造胭脂水粉和化妆的书,趁夜黑阮姣睡着时候悄悄离开了。

    一直以来,阮姣都觉着自己是遇到了天下下凡的神仙,看她可怜,所以才授了她一技之长,让她能在这世间立足,好好过下去。

    可惜来到顾家这几年,倒没有让她大展身手的机会,一来因她跟顾小凤住一间屋子做事不便,二来也是因为这乡下地方,众人皆为口腹衣食奔波,并无闲情逸致弄这些胭脂水粉,阮姣也实是没有大机会展露头角,故也只能平素拿家里的几位侍婢和二房的小姐平儿练练手儿,给她们化化妆博个乐趣。

    因她用的胭脂水粉出奇的好,化妆手艺又着实惊人,顾家上至老太太下至几个侍婢但凡有个抛头露面的时机,都会请她帮忙上妆。

    二奶奶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如此求她。

    话归正题,且说阮姣给平儿化完了妆,用自制的胭脂膏子遮了平儿脸上的麻子,又照着当日老婆婆教她的手法,给平儿化好了妆,一个平素只有三分姿色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摇曳生姿的十分美人。

    二奶奶瞧着美若天仙的闺女,乐的合不拢嘴,连连施礼谢过阮姣。

    阮姣收拾着化妆工具起身,随口问一句:“平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呀?”

    “阮姐姐,我们今儿去县城听戏去,你想要什么,我带给你。”顾平对着铜镜扭来扭去,笑道。

    “啊呀,不过是跟着我家二爷去应酬下场面,哪里就是认真听戏去,阮姑娘,若是认真听戏,哪有不带老太太和姑奶奶还有你一起去的理儿,你说是不是?”封氏见平儿快嘴说了出来,忙打着圆场讪讪笑道。

    阮姣微微应一声,提着匣子走出来。

    二奶奶不用掩饰,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乡下地方每年都有个选秀活动,倒不是为皇上选秀女,而是十里八乡选十位十二到十四岁的秀女出来,去县城参加县尊夫人举办的宴会。

    若是被县尊夫人看上,有望留到她身边当差,前几届留在夫人身边的秀女个个都嫁了不错的丈夫,非富即贵。

    因此,民间沸腾,为了能当选秀女,各种方法使尽。

    顾家也不例外,顾平今年满十二,有了参选资格,为了顾平能当选秀女,顾家也算是费尽了心计。

    顾家现当家的老太太年初就派人去找在京城做官的大儿子,点名要些上好的头面首饰和好花色的缎子回来,势要让顾平拔得头筹。

    这衣服首饰是有了,但只缺个美妆,故这封氏才时不时求着阮姣帮忙。

    妩姣因只是客居在此,算不得正经本地人,不能参加这样的选拔,这顾家上下大约怕阮姣因此伤心难过,故这顾平参加选秀之事总是对阮姣遮遮掩掩的。

    他们哪里知道,阮姣根本无意于这些东西,对不能参选也压根没放到心里去。

    阮姣把匣子送回屋,走出来在屋檐下纳凉,正遇着刘婶摆早饭,见了她,把她叫进厨房,在她耳边低声嘀咕:“你就是不长记性,那娘俩用着你的时候靠前,不用你的时候靠后,你倒去伺候她们!今儿去看戏,是不是又没你的份儿?”

    “我不稀罕。”阮姣摆弄着锅铲,笑道。

    刘婶翻白眼:“你也老大不小了,比平小姐还大一岁,难不成这辈子不嫁人了?总要给自己寻条出路,难道一辈子留在顾家当个丫头不成?”

    阮姣剥个熟番薯,掐一块塞进刘婶嘴里,堵了她的嘴,实在不想听她啰嗦。

    这些事她何尝不知道,她不想也不会一辈子留在这里当个非客非主的尴尬人,可总得有机会出去才施展她的抱负,可放眼望去,这镇上就她所知,并没有一家是单立的女户,这让她也无可如何了。她若提出要出去单过,未免太过招摇,保不齐被浸了猪笼!落不得个好下场!

    “若说起来,你也不是白住在他们家里,你当初也是个千金小姐,来的时候光奶妈丫头子就带七八个,都被他们寻各种不是给卖了,反正我不信你一分钱都没带着,他顾家什么时候好过起来的?还不是你来了以后?买房子置地的,当谁瞎看不着呢,只欺负你一个孤女罢了,可惜你全家都死光了,连个帮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婶吃完了番薯,又唠唠叨叨的说开去,一脸忿忿不平。

    阮姣心中苦笑,她来的时候小,有钱也不在她手里,能知道什么?就算被顾家摆一道,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要她怎么样?撕破了脸,怕是连个栖身之处也没有了。

    “愣着干啥,快上去吃饭去。”刘婶端着粥往外走,见阮姣依旧立在锅台边不动,便催促道。

    “懒怠吃,你去告诉他们一声,我不吃了。”阮姣笑道。

    “也罢,一会儿跟我在厨房吃罢,好过看他们一家的脸色儿!哪里拿你当做客人!”刘婶兀自念叨着,端着粥碗而去。

    阮姣在马扎上坐了,想着自己的终身,终是心烦意乱,正烦恼,只听外面门响,顾名脸上挂着笑容走进来。

    “大少爷,有事?”阮姣忙站起来问道。

    “我爹手痒,想是被蚊子叮了,让我寻块生姜回去抹一抹,麻烦阮姑娘了。”顾名朝她做一辑。

    阮姣起身从笸箩里捡块姜递给他,他接过来,转身就走。

    直待他走出厨房,阮姣才发现,锅台上多了个封的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她拿起来,拆开,是块正热乎的肉饼,只撕掉了一小绺,剩下这大半个。

    虽说顾家也算是个殷实人家,可这纯肉饼也不是都能吃着的,这是给正在上学的两位孙少爷开的小灶。

    刘婶走回来,阮姣手里还举着那块肉饼。

    “孙少爷倒是有心,可惜做不了主。”刘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阮姣将肉饼撕开,递给她一大半,她拿手挡回去:“给你吃你就吃,愿该你吃的,当初你们俩个可是立过婚书的,你父亲与大老爷写婚书的时候,我还在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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