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中篇)张宝同 2017.8.6

    有时,我常常会想,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能见到许许多多的人,我们一生中更是会见到千千万万的人,可是,为什么某个女孩或女人会像太阳一般占据着我们的心间,让我们永远也无法将她忘去。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朦朦胧胧地存在了许多年,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地意识到,因为那是我们心中的一片阳光,一片春情,一片美景,一片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思念。它支撑着我们生命的美感和生命的期待。在这种美的感觉和意识中,你可以随意地把时光的镜头拉在很久以前,拉到你的少年时代,童年时代,学生时代,可以拉到你的十岁、九岁、八岁、七岁、六岁、五岁,甚至到你的四岁。而镜头里的你永远被一种光环和光彩所笼罩。正因为如此,你经历的平淡和苦难都会被赋予一种无形的美感。

    四岁是我突然对这个世界有了印象和记忆的开始。而在这之前,我只是个婴儿或是幼儿,除了天生与本能的一些行为和习惯,一切对我来说还都是混沌无知。也许我只会吃喝拉撒睡,甚至会用眼睛看东西,会用耳朵听声音,能认出父母和哥姐,但我还没有思想,没有记忆。所以,在四岁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在我脑海中都没有丝毫的印象,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毫无相关。

    不知是哪一天,我像沉睡的婴儿一样突然地睁开了眼睛,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明静的天地,天地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舒展而轻快地流淌着,河谷两岸是齐展展的黄土高坡,高坡上广袤而平整,天老地荒般地深远和荒凉,风声像婴儿的呻吟一般掠过阳光照耀下的农田麦地,不间断地朝着河边吹来,多少里外看不到一个人影。那种感觉就有点像上苍开天辟地时的亘古蛮荒。

    在河流流经陕西蒲城和大荔之间的那片黄土地时,河流变得宽敞而缓慢,十多座钢筋水泥筑成的数十米高的桥墩就耸立在河床之上。在桥墩的旁边,一座供建桥工人来回过往的临时搭建的小木桥就横在两岸之间。这些就是我的记忆初醒时的大致印象。

    我那时的记忆还非常地单调和专注,只记得一些印象深刻的画面,而那些不太注意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了。我甚至都记不清那些来来回回在木桥上走动和在桥墩上施工的工人。我只记得那片被阳光照耀得明晃晃的河谷之间是一片蛮荒的寂静,没有一点声响,辽阔的天穹之下,河流望不到尽头,荒塬望不到边际,整个天空之下只有我一个人在河边玩耍,仿佛我就是创世主创造出来的那个亚当,在等待着创世主在为我创造出另一个陪伴我的人。

    时间像是在伊甸园的天空中缓缓移动,我在河边等待了很久,已经久得失去了耐心。我从河边堤岸的斜坡上来到了小木桥上寻找新的乐趣。这个木桥搭建得非常简便,除过施工人员,别的人一概不许上桥。可是,这天工人们放假,整个工地上空无一人。于是,我就上到桥上,在小木桥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然后,我就趴在木桥的围栏上,看着河水朝着远处流去。因为前两天一直在下暴雨,河水一夜间涨高了许多,黄泥水夹带着树枝和杂物从河面上匆匆地流去。

    突然木桥的围栏垮了,因为围栏是用非常细的木棍钉着,根本没有多大的承受力。我一下子掉在了河里。我在河水里忽上忽下,感到非常地恐惧。河水流急,幸好有桥墩挡着我,使我不被河水冲走。我一直在木桥和桥墩之间沉浮着。我拼命地用手去够着木桥,只要一够到木桥,我就可以紧紧地抓住木桥而不被河水冲走,也不会在河水中沉浮。其实人并不是一掉到水里就会被淹死,水是有浮力的,它会把你的全身沉下到水里,当你在水里挣扎时,水会把你的头部浮到水面上。尽管浮上来的时间非常地短暂,大概只有一秒钟,但是就是这一秒钟,就可以让你呼上一口气。但是,我当时只有四岁,在河水里一沉一浮是非常地可怕。每当我从水里浮上来时,我就极力地去抓住木桥,只要抓住木桥,我就能得救。

    可是木桥离水面有一米来高,让我有些够不着。每当我扑着抓时,人就会再次地沉在水里。我就在水里扑腾着。这样,我的头部就再次地从水里露了出来。可是,一连几次我都没能够着木桥。但我不能放弃,放弃的结果就是要被大水冲走或是被河水淹死。大概过了有三四分钟,还是没有够着木桥,我害怕极了,因为在这片荒野的工地上,除过那些建桥的工人,多少天里都看不到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可是那些工人都已经放假了。我想哭,但这生死之际不容我哭。

    这时,有一位小姑娘从桥上走过。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色的上衣,就像一片鲜红的霞光闪现在我的眼前,让我顿时有了生命的希望。我放弃了去够木桥,而是把一只胳膊伸得高高的,好让她能看到我。小姑娘走了过来,看着我在水里挣扎着,从容地从垮塌的围栏上撇下了一根一米来长的细木棍,然后将木棍伸给我,我一下抓住了木棍。她用木棍把我拖到了桥边,双腿跪在桥面上,用手把我拉到了桥上。

    这时,我才看清这女孩和我差不多大,穿戴整洁,身上干净得一尘不染,特别是人长得实在是好看极了,一看就不是乡下的孩子。乡下的孩子总是憨憨的,粗粗的,衣着破旧,流着鼻涕。女孩把我拉到桥上,从桥上站了起来,丢掉木棍,用手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朝我看了看,然后一句话也没说,朝着桥那边走去。

    许多年之后,我再回想起这幕情景,就觉得这些画面仿佛就是我整个生命的序幕。而这序幕中的人物只有两个,当然不是亚当和夏娃,而我和林玉清。所以,每次见到林玉清,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位在洛河桥边把我从河水里救起的穿着红衣裳的小姑娘。

    之后的一连多少天,我就坐在桥边的河岸上,等着那位穿红衣裳的小姑娘像仙女降临一般地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实际上,我真地把她当成了是老天派来救我的仙女。在我四岁初醒的记忆里,这位穿着鲜红衣服的漂亮女孩,就是神奇地出现在我人生记忆中的第一个人。她真地就像是创世主为我派来的那个夏娃。所以,在我整个的一生中,她的身影一直就像一座高大的女神耸立在我的心中。

    当然,在我的记忆里,还有我的妈妈和姐姐,还有我的哥哥。我妈和我姐是我那个年岁记忆最深的人。她们和那个女孩一样深深地留在我幼童的记忆里。这也许就是我长大之后一直对女性怀有爱恋和好感的原因。

    那时,我们家就像北京猿人一样住在河边山坡的一个窑洞里。那窑洞并不是我们在陕北看到的那种宽宽大大的窑洞,而是随便在靠近山坡的地方挖上一个七八平米,一人来高的洞子,再在洞口挂上一块麻袋片当作门。其实把它称之为洞穴更为准确和恰当。那时,狼特别多,一到晚上,洞外一片漆黑,满天的星空下,到处都是群狼嚎叫的声音,吓得人都不敢夜间出门。有时,狼还会偷偷从麻袋片下钻进洞里,吓得我妈常常整夜都睡不着觉。

    本来,建桥工地周边到处都住着工程处职工的家属,可是,后来,工程处在离工地四五公里外的平隆庙那边建起了铁路家属大院,所以,家属们都从窑洞里搬走了。可是,这些都是在我有记忆以前的事,而当我真正看懂看清眼前的这个世界时,整个工地旁边只剩下了我们一家人。要么,在我记忆的时空中常常会出现洪荒蛮野和地老天荒。是的,太阳一次次地从山那边升起,又从另一边落下,而河水一天到晚一如既往地在蓝天下宽阔的河谷间自由自在地流淌着。我幼童的时光就是这样在洛河河边一天一天地度过。

    那个把我从河水里救出的身穿红衣的女孩,好像是注定要跟我有着某种缘分,要跟我的一生紧密地联系。我无忧无虑,一如既往地坐在河边等待着女孩的再次出现,奇怪的是我想见她的动机并不是为了感激,而是想再看看她那动人的美貌。我妈妈整天为了生计而忙碌,我姐姐要帮着妈妈做许多的事,而我的哥哥就好像不存在似地,他上学的地方很远,总是天不亮就出门了,等我晚上睡觉了才回到家中。所以,没有任何人管我。我那次掉在河里差点淹死,他们都不知道。我老是整天一个人在河边玩耍,感到很孤独,所以,我就老是想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希望她能和我在一起。

    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个女孩的再次出现,等来的却是我们家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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