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自在的氛围中,蒋梦云也很奇特地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没有忽然满腔恨意,更没有那种在薛皇后面前刻意表现出的哀愁。

    也许真是因血脉相似,也许是祁王温润柔和的气质叫人下意识放松,蒋梦云自己都没察觉出来,只解释道:“无妨,我不通音律,从小多看的是兵书,这些高山流水的东西通常都是看看别人做就可以了。”

    她笑了笑:“不瞒殿下,我原本也想留下做个念想,还想着手抄一份带来的,可后来一想,大哥人已经不在了,我死守着这琴谱又有什么意义?倒不如送给懂它的人。”

    她说着,倒有些愉快地笑意,明显带了欣慰:“大哥若是知道殿下一看此曲便这般夸他,也定是高兴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祁王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他将琴谱收好,又看了一眼那砚台,面上便带了了然,道:“那这个,大概不是姑娘挑的了。”

    蒋梦云“嘿嘿”笑了两声,没作答。

    墨子祁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嘴角向上弯了弯,将砚台放到了一边。

    芍药站在蒋梦云身后,见那本破琴谱得了祁王青睐,自己挑选的砚台却被冷待,顿时死死抿了嘴。

    今日前来本身的主旨便是鉴定那幅画,将蒋梦云送的两件东西都细看过,墨子祁便伸手打开了画轴。

    宁国京都的街景,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呈现。

    从前蒋梦云是曾看过这幅画的,但当时她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不过稍稍瞥了一眼,评价也不过一句“画得挺像一回事”,如此而已。后来家中惨变,她夜半时分在灰烬中将它抢出来,也曾瞧过几回,却没敢往深处细细欣赏。

    物是人非,当初的心态与如今大不相同。

    那时看画,只是觉得作画之人应当是身临其境,照着当时所见复描出来的,不过一个“像”字。可现下才发觉此画笔墨流畅,却又极重细节,画中的一切与自己曾生活过的地方重叠,完全都“活”了起来。

    蒋梦云离得并不太远,因此能清晰看到街道两旁的商贩。那其中有男有女,道中的行人有老有少,有一个少年立在一个小笼包的摊位前,正在讨价还价。摊主的表情极其无奈,少年却春风得意,颇有几分意气昂扬。

    此地应是京都的南街,大道两旁除了小摊,便是林立的铺子,比之朱雀街实则要繁荣很多。因为宁国的许多铺子是双层建筑,招牌一挂,迎风招展,便更显得热闹。蒋梦云还在闺中时,最常喜欢偷溜去的便是这里。

    她忽然愣了一下,觉得这场景着实有些眼熟。

    街景熟是应当的,可场景熟便不对劲了啊……蒋梦云细细去看,正在讨价还价的少年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不过戴着面具完全看不出长相。

    等等,面具?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祁王扰乱了思绪:“这,的确是本王所作。”

    鉴别自己所作的画,按理来说不该花这么长时间。可祁王也不知为何,在蒋梦云细看时,双眸也似被画中的场景吸引住般,注视了许久。

    他的神色很奇怪,不知是追思起自己当初在宁国京都的日子还是别的什么,显得有些不舍,又带了几分憧憬,后来则变得隐忍而内敛,可惜蒋梦云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曾发觉。

    待他说完,她才将目光转向他。

    祁王已卷起画轴,站起身来亲自递还她:“你真的……得好好收着,本王在外流传的画作着实不多。”

    “是。”蒋梦云应了一声。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似乎原本是想问她什么的,结果却忽然半道改了词儿,变成了一句嘱咐。

    否则祁王再如何自恋,也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实无论画是否是他所作,于她而言都是要好好收藏的,如今因是他亲笔,价值上自然又提升了不少。可惜方才他收起的太快,害她好不容易被召唤起来的记忆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待回宫去,她得再好好看一看。

    墨子祁却又说道:“不过你现在住在中宫,这画毕竟是宁国京都的街景,挂在屋里怕是不成,刚好这两日我又作了一幅大梁京城街景图,你带回去。”

    如果她还没老糊涂,蒋梦云记得昨日在御花园他明明说自己这些天没作画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墨子祁没等她问,自己给了解释:“那画闲时看看还算有些意趣,可要让三公主拿去做生辰礼实在不像,我昨日便不曾说出来。姑娘可得护好了,三公主若是知晓,怕是会抢的。”

    最后这话瞧着只是普通的打趣,可蒋梦云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却觉出不对来。

    她不动声色,笑着点头,墨子祁很快换了话题:“上次跟姑娘说过,本王府中有宁国的厨子,今日既来了,便在这里用过午膳再回宫吧。”

    不等她回答,他已抬了脚往外走:“王府后花园里还种了些果子树,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虽是个问句,但蒋梦云对天发誓,她真的没有感受到任何被询问的意思,因为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快到门前,又转过身来看着她,很明显是要她跟着。

    第一次出宫,若是在外逗留的时间太长怕是不好,蒋梦云扭头看了一眼芍药,正想着要不要拒绝,就见芍药已迈开脚缓缓跟上了祁王的步伐。

    这可就怪不得她了,回头也不会需要她去找理由向薛皇后解释。

    出了门往后花园走去的墨子祁,听到身后蒋梦云跟着出来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嘴角又勾了笑。有一种快要溢出的满足感荡在胸怀,让他觉得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等待都有了价值。

    但下一刻,他又微微皱了眉头。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其实这是他刚刚就想要问她的,这幅画旁人也许不知主题,可他作的明明便是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一幕,他原以为,直至此刻承认了是他亲手所作,她定会反应过来的。

    可她没有。

    “殿下?”蒋梦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墨子祁听到她带了些关心的问,“您没事儿吧,看着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找个太医瞧瞧?”

    墨子祁当然用不着去找什么太医。

    他身子好得很,虽是比较颀长清瘦的身材,并不像二皇子那样从外形便能看出壮硕,但其实结实得能徒手打死一头牛。

    这话当然没法跟蒋梦云解释,他下意识想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对着她是真不会撒谎,最终也只好摇头道:“本王无妨。”

    思索许久结果却回答得如此生硬,倒是跟平日里看去没什么区别了。

    蒋梦云觉得挺有意思,之前看到他与旁人说话,每每反应慢一拍,且慢了之后也还是直来直去,她还以为他是故意的,可现下看来,在说话这门艺术上,他是天生缺了一窍,想后期找补都没门。

    不过,他的行为却是体贴的。

    墨子祁身量极高,腿自然也长,缓缓迈出一步便要蒋梦云小跑两步才能跟上。

    但即便他似乎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什么,却还是本能照顾到她,因此两人之间并没有拉开太长的距离。

    蒋梦云能很清晰感受到对方释放出的善意,可这人实在不擅长与人交流的样子。

    他过分安静,也不知是不想还是实在找不到话题,一直就这么默默无声地只顾走,空气顿时尴尬得要凝固起来。

    也许她应当发挥自己特长,蒋梦云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无力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本能地挑起话头:“殿下平日里都练剑吗?”

    这话之前进门时她便想问了,只是那时他收剑极快,后来换了衣裳又是泡茶瞧礼物又是看画,反倒不好再提起。

    聊天这件事,对她来说本就易如反掌,再说祁王殿下这个人本就有许多话题,更别提他竟还有不为人知的隐藏技艺。

    此刻既是闲谈,问也无妨。

    祁王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是,本王自幼习武,只是身在大梁根本用不上,因此没多少人知晓。”

    唯有那一次他只身入了宁国,原不过想见一见母亲的家乡,却在半途被一股不明势力疯狂追杀,险些被逼入绝境,那时命悬一线,他才真正将剑术用到极致。

    虽已过去了许久,可那日和他们蒋氏兄妹三人联手抗敌的情景,却仿佛还在眼前。

    他记得那么清楚,她却忘得一干二净。

    祁王又不说话了,蒋梦云眨巴了一下眼睛,难得产生了一股奇怪的念头,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聊天这件事对她来说可能还没有到易如反掌的地步。

    至少祁王这话回的,就直接终结了话题,叫她再想发散一下多问两句都难。

    好在祁王也觉出不对,又硬生生地加了一个问句:“本王剑术如何?”

    这话换作任何一个旁人都不会拿来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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