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饭店最早是一家晋菜馆子,老板是山西人,亲自掌勺,味道一绝,吸引食客众多,因此越做越大,又聘进了杭菜师父和鲁菜师父,如今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大店。

    金贤振找了个大厅里的偏僻角落,点菜的时候还征求谈竞的意见,谈竞吃饭没有忌口,因此就无可无不可,况且他们本来也不是为了吃饭。

    服务生为他们倒上水,拿着菜谱下去了。金贤振将目光转向谈竞,没有急于开口,仿佛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我姐姐吧……”他手指搭在杯口上,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不是个好人。”

    谈竞半晌无语,他看金贤振一眼,意思是“原来你也知道”。

    金贤振又沉默了一会,自己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姐姐在滨海号称‘蛇蝎美人’,这事儿你肯定知道。”

    谈竞道:“我对于科长毫无不轨之心,你不必在此多费口舌,我没有娶妻或是谈朋友的打算。”

    金贤振道:“你是因为我姐姐是蛇蝎美人,所以对她毫无想法,还是就对她这个人毫无想法?”

    谈竞回答:“对她这个人毫无想法。”

    “那就是不在乎她那个诨号了。”金贤振看起来很满意,“没关系,你同我姐姐没有接触,自然没有想法,兴许你们多相处相处,你就有想法了呢?老兄,不是我自夸,我姐姐是个好女人,谁娶她谁有福。”

    谈竞捏着杯子,愣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无奈地将头扭到一边。

    但金贤振丝毫不以为意,他先前叫的红酒送上来,却没有送上高脚杯,金贤振不挑礼,就凑活倒在茶杯里,推给谈竞:“我姐姐的闺名,叫显玶,王字旁的玶,是一种玉的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用食指蘸着酒,在桌子上写下那个字:“很会照顾人,虽然是个格格,但洗衣做饭补衣裳,只看嬷嬷做几次就能学会。”

    谈竞道:“皇族还要自己干活?”

    金贤振笑了一下:“皇族的命不比平民的命贵出多少,人都没用,一个皇族的身份还能让我们翻了天?又不是溥仪那小子,甭管自己是不是废物,皇帝身份都能撑着他活得像个人。”

    谈竞没有说话,显然,他们现在是有用的人了。

    “你说,如果世道好,谁想去杀人,又不是心理变态。”金贤振举起杯子,向谈竞示意,谈竞捏着杯子别扭半秒,还是举起来跟他碰了一下。金贤振咂了一口酒,发出一声响亮的“啧”,这是一个失礼的动作,但他做来却丝毫不觉粗俗。

    “我姐姐如果生在好时候,就算不是格格,而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姑娘,也绝对是能叫十里八乡的小伙子们争破头的大妞。她长那么漂亮,人又聪明,如果上学,那就是个女先生,如果不上学,也是个手脚伶俐,能干活的媳妇,”他看着谈竞,眼睛闪闪发亮,“我这么说,你信不信?”

    同于芳菲比起来,谈竞对金贤振更感兴趣。这个汪伪特别行动科科长专门负责抓捕地下党和所有威胁政权的人,他手里握着足够的,能够置谈竞于死地的证据,但他不仅没有用,甚至还在有意帮忙隐瞒。

    他到底是什么人?

    金贤振看着谈竞,又问了一遍:“你信不信?”

    谈竞敷衍地点头:“信。”

    “你不信。”金贤振笑起来,将杯子里的红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续上半杯,“你觉得她是个女魔头,杀人不眨眼。”

    谈竞抱怨道:“不说你非要问,说了你又不信,那你问什么?”

    “想看看你会不会跟我说实话。”金贤振道,“不过没关系,你不说,我不怪你。”

    谈竞失笑:“那我还要感谢你?”

    “不客气!”金贤振猛地一挥手,对他举起杯子,“都在酒里了。”

    两人碰了一下,谈竞只沾了一下嘴唇,而金贤振却一饮而尽。他又为自己续杯,却并不劝谈竞的酒。

    “不知道谈记者有没有经历过求生这件事?什么样的求生都可以。饥荒的时候跟人抢吃的,或者上战场去拼命,反正就是跟牛头马面脸对脸的那种。”

    谈竞仔细思索了一下,他虽然一直在刀尖上过日子,却也始终同死神中间隔了一层纱,因此摇头:“没有。”

    金贤振慢悠悠地笑了笑:“跟鬼差面对面的时候,如果狠不过他们,是会没命的。可人如果比鬼还狠,你说……她还能被叫做人吗?”

    他说完这句话,抬起眼睛凝视谈竞,谈竞与他目光相接,两人都没有说话。金贤振唇角还勾着,但眼底藏着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深切悲哀。这次是谈竞主动举杯,他想说点什么,喉头滑动半天,却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

    “我是在九岁的时候,和一群宗室子弟一起去日本上学的。我们那一批,约莫一共有二十七八个人,当时我们家只选了我和我姐姐,没选别的兄弟。我额娘……就是我妈,高兴得很,觉得我们比正房嫡福晋膝下的孩子有本事,所以才获选。她像过节一样为我俩准备远行的东西,叮嘱我好好学习,挣个功名,将来有出息了,给她荫个诰命。”他说着,眯着眼睛笑起来,轻轻叹了口气,“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阵子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喝干杯子里酒,伸手拿起酒瓶,却发现一瓶红酒早已经空了,谈竞见状,扬手招来服务生,又为他叫了一瓶酒。金贤潦草地道一句谢,接着说:“当时我们都没觉得去日本是坏事,那时肃亲王家的女儿,就是现在的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金碧辉已经在日本呆了很久,我们见过她寄来的相片,看起来很不错。你知道当时前清已经不行了,皇帝都是泥菩萨,宗室更是朝不保夕,去日本算是绝境里的一条路,让人不得不走……”

    金贤振姐弟去日本的时候,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们在中国接受了简单的日文教育后,便踏上一衣带水的邻邦土地。

    “那时我将它视作一个好机会,可以博取功名,光大门楣的机会,因此非常激动。其实不仅是我,与我一同前往日本的所有宗室子弟,都将它视作一个机会。”

    他的眉毛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到最后就慢慢地微不可闻——或许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在沉默,但这沉默也像是诉说,毕竟有些事情,是语言形容不出来的。

    “我在男校里学习,我姐姐被分到女校。我进学园十几天,就把她忘光了,你想想,十岁大的男孩子,生于内宅,养于妇人,能有什么大见识?猛一到日本的花花世界,整个人都被震撼了。看到日本的现状,我对他们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更加深信不疑……我是那些宗室子弟里学得最好的。”

    在金贤振春风得意时,于芳菲却正在苦海里挣扎。日本人培养金贤振是为了培养为日效力的走狗,而于芳菲则纯粹是为了控制他才被选中,但不幸的是,她在做金贤振的姐姐时,还拥有一张五官姣好的脸,这是女人的大幸,同时也是大不幸。

    “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没有其他用处,那么她唯一的价值就是漂亮……和女人。”金贤振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握酒杯的手微微发抖,关节泛白。他没有将其中的事情挑明,但并不妨碍谈竞听懂那些隐晦的暗示——他为金贤振斟上酒,对他举起杯子。

    “31年的时候,拥立溥仪复辟的事情进入筹备阶段,我们这一批人也要准备回国了。后来想想,其实在日本那段时间,什么富国安民,兴政安邦的真本事都没学到,只是被塞了满脑子被他们灌进来思想,如果我们这帮人真的回去执掌中枢,那可真是场灾难……不,没有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如今的确在满洲。”

    谈竞问:“那你是怎么到滨海来的?”

    “我见了我姐姐,她就像一盆冰水,浇在我那满是军国主义思想的脑袋上。我不敢想象什么样的教育会让一个闺秀变成……那个样子。”红酒的醇厚口感浇不了这份代价巨大的愁,金贤振又将雪茄摸出来,捏着打火机的手抖如筛糠,他脸上装的一派镇定,但那只手却不慎泄露了内心的真实情绪。

    谈竞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默默划着,替他点燃那支雪茄。他像个老烟鬼一样深深吸了一口,喷出来的青烟像喷出来的血,沉沉地向地面坠去。

    “她把我从那个深渊里拉出来,但自己却掉了进去。”金贤振道,“你知道日本人当初为什么选她与我一同赴日?因为她是我姐姐,如果我不听话,他们可以用她来威胁我。”

    “我把我姐姐害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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