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说那些话的时候,小野美黛一直在抿着嘴微笑,这幅表情使她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测,生生让谈竞那番话的效果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如果真的是栖川旬授意她在卫婕翎面前这么说,那他无论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谈竞想通了这一点,他轻轻叹了口气,也抿住嘴不说话了。

    “谈记者说的很好,”小野美黛终于开口,语带讽刺,却用一句话将他从悬崖边拉了回来,“希望来日在别的地方,比如特务机关或者政治保卫局里,也能听到您这番高见。”

    她将谈竞放到了她的对立面,这么说固然可以保住谈竞的身份,但显然同时也会让卫婕翎更加反感小野美黛,以及她所代表的栖川旬。

    谈竞又盯住了小野美黛的脸,如果这是失言,那她这一天中失言的次数的确有点多了。

    卫婕翎看出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居中打圆场,看谈竞的眼神更亲和:“谈记者只是问我遗产案相关,他上午才见过我哥哥,因此下午来见我。”

    小野美黛点了下头,依然对着谈竞发问:“那么谈记者都问出什么来了呢?”

    “明日的报纸上会有您想要的答案,”谈竞皱了皱眉,看起来十分不耐烦,“您不妨多等一晚上。”

    她话音刚落,花厅门口有个小大姐怯怯冒出头,厅里三个人,她都不知道该看谁,只把目光放到三人脚下的地毯上:“七小姐,外头有人要见你,说是滨海最高法院的大法官。”

    谈竞和小野美黛同时坐直了身体,这个时候上门的法官,也只能是接手这桩官司的陆裴明了。

    卫婕翎皱了皱眉,环顾左右:“我不知道……我可以与法官私下接触吗?”

    “我与谈记者都在场,也不算私下了。”小野美黛转向那个小大姐,“那人姓什么?”

    “姓陆……这是他的名贴。”小大姐手里拿个白信封,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进门来送这张名贴。

    卫婕翎便开口吩咐:“把帖子拿过来。”

    白信封里装了一张名片和一封短笺,卫婕翎先去看的短笺,只有两行字,一眼扫过去就看完了。

    “请陆大法官过来吧。”她说着站起身,顺手展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小野美黛和谈竞也都随着站起来,齐齐将目光投出去。花厅门槛上很快出现一个肩膀宽阔的身影,不算瘦,但也称不上肥胖,他梳着油头,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带笑的唇角上有颗痣,大热天里也穿着妥帖的三件套西装。

    陆裴明进门前将眼镜摘下来,他先环视了一下花厅里的人,然后将目光聚到当众的卫婕翎身上,很浅地向她欠了个身:“七小姐。”

    “伯益先生。”卫婕翎叫他的字——那是刚从名片上看来的——她给陆裴明看座,又叫小大姐来给他上茶,才指着小野美黛和谈竞跟他作介绍,“这位是领事馆栖川领事的秘书小野女士,这位是《潮声日报》的谈记者。”

    陆裴明看上去大感意外,尤其是对小野美黛,他殷勤地过去跟她寒暄,问候她万事顺意,又问候栖川旬身体康泰,接着竟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法院近日宣判的案子,他父亲陆老太爷忙着编纂的书——像是汇报工作。

    小野美黛不耐烦起来,她皱起描画精致的眉,按捺着脾气,客客气气地打断陆裴明:“我今天跟您一样,是为了七小姐的案子来的。陆先生,您先忙公务,这些闲话,咱们日后再叙不迟。”

    “我……我也没有什么公务……”陆裴明讷讷道,“这一趟是为私交来的。”

    他跟小野美黛说话的时候,整个上身都倾过去,屁股挨着椅子坐了个边儿,此刻才往里挪了挪,让自己坐的舒服了一点儿。

    “我才见了你的长兄正邦,他托我来的。”陆裴明说完,急忙转向小野美黛,跟她解释,“就是卫大公子应国,正邦是他的字。”

    小野美黛轻轻颔首:“您见了卫大公子,然后呢?”

    “大公子想请七小姐撤诉。”陆裴明又转向卫婕翎,“都是兄妹,何必闹到这一步?老卫公九泉之下,看到你们兄妹这样闹,只怕也会心寒。”

    卫婕翎听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玩手里的水晶杯子,那杯子做得极精致,杯壁雾蒙蒙的,杯底贴着一朵银色的莲花,正在一漾一漾的水底下闪闪烁烁。

    她一直垂眸看着那朵莲花,像发现一个有趣的小玩意一样移不开目光,也不说话。陆裴明渐渐开始不自在,他又去看小野美黛,见后者也正瞧着卫婕翎,只好又将目光移回来,期期艾艾地催促:“七小姐?”

    “我哥哥想让我撤诉,”她一边说一边点头,“条件是什么?”

    “他愿意再为你添十万块大洋的嫁妆。”

    卫婕翎忽然笑了一声:“义庄里有七千万大洋,他愿意给我添十万块?”

    陆裴明立刻道:“如果你愿意撤诉,那这个价格还可以再商量。”

    “好,那么我也说我的条件,”卫婕翎将杯子放回到案几上,同时转过脸来直视陆裴明,“他拿十万块大洋,剩下继续用在义庄。”

    陆裴明愣了一下,他无措地搓着手,苦笑了一声:“七小姐,你这是在为难我陆某。”

    “这是我家家务事,本不应劳动伯益先生来做说客。”卫婕翎丝毫不为所动,“您是接手此案的大法官,只需要按照民国法律秉公断案即可,是在用不着自降身价,跑来为我哥哥做说客。”

    陆裴明轻轻叹了口气:“七小姐,你与正邦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闹到法庭上,那是叫外人看笑话。”

    卫婕翎挑了挑眉:“怎么是叫外人看笑话?谈记者方才还说,这桩遗产官司是民国第一桩,若是打好了,对社会风气都有影响,届时你陆大法官少不得要跟着这桩案子一起名留青史。”

    谈竞和小野美黛都发现卫婕翎对陆裴明态度轻慢,甚至不如待他们时有礼有节,而陆裴明也一直对她赔小心,就像主子和一下人。

    “我不求名留青史,不求名留青史。”陆裴明一张脸都皱起来,他原本生的白净微胖,带着点福相,此刻却被这表情生生将脸挤成了一个十八褶的大包子,看起来有些滑稽,“我只是觉得这官司真没必要打,七小姐,正邦是你亲哥哥,他横竖不会亏了你。”

    卫婕翎一个眼刀横过去:“不亏了我,就是给我七千万给我十万块?”

    “老卫公走前不是都已经给你留好嫁妆了吗?”陆裴明接着劝,“本来大太太还准备了两个院子和元宝街上一排铺子给你,现在又加上十万块现大洋……够啦,七小姐,足够啦,你有丰厚嫁妆,还得掂量谁家能拿得出配这厚嫁妆的聘礼不是?”

    他说着,鼻尖上急出了一层薄汗,晶莹地挂在鼻头,偶尔晒到阳光,那汗珠便晶晶发亮,显得更局促。

    “陆大法官,容我打断一下。”谈竞开口了,“卫大公子想让七小姐撤诉,我理解,但您想让七小姐撤诉,是为什么?”

    陆裴明自打进厅就没给谈竞分过一个正眼,此刻听他发问了,才慢腾腾地转过去:“我是为七小姐好,这事闹的沸沸扬扬,于她闺誉无益。”

    “大法官经管判吧,我不在乎闺誉。”卫婕翎抬起下巴,“我父亲给我留的嫁妆,够我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辈子了,我用不着闺誉。”

    陆裴明又急出了一鼻子汗,这已经不是局促,而是有些狼狈了。小野美黛看不过去,从随身的绸包里取出一方手帕来,照着陆裴明递过去:“天气热,陆大法官以后要记得随身带帕子。”

    “哦!哦!多谢小野秘书!”陆裴明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小野美黛单手递过去,他在椅子上弓着腰双手接过来,像是奴才讨赏一样。他接了帕子,也不敢真的用它去擦汗,只是在鼻子上隔空抹了一把装样子,还跟小野美黛说,“日后还小野秘书一方新的,我家里还有一方,是前清还在的时候,江宁织造局织的好贡品,供给宫里太妃们的,正衬小野秘书。”

    谈竞又开口了:“我想跟陆大法官约个采访,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方便。”

    陆裴明皱着眉头使劲瞅谈竞,他自然也听过这位谈大记者的名号,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因此不愿与他多谈,只含含糊糊道:“谈记者去跟我的秘书约时间吧。”

    “我看陆大法官现在就很方便。”卫婕翎忽然插话,“伯益先生接下来为我哥哥做说客的话,我也不想听,横竖你来都来了,而我这又有的是地方,不如谈记者就在这里采访好了。”

    她说着,转向谈竞,对他绽开一个看上去有些温柔的微笑:“还没有请教谈记者的字,总是谈记者谈记者地称呼,感觉太轻慢你了。”

    谈竞摇摇头:“七小姐这样叫就很好,我本来就是一名记者,没有什么轻慢不轻慢之说。”

    卫婕翎笑了笑:“我既然问了,谈记者就请答吧,一个字号而已,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她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谈竞也只好回答:“无号,字惜疆。”

    “好,惜疆先生。”卫婕翎转向陆裴明,“那么惜疆就在这里采访伯益先生吧,我与小野秘书出门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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