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美黛回到自己办公桌前的时候,楼下正好将今日滨海发行的所有报纸送到她案头——这是先前情报泄露后她新安排下去的,既然是做秘书,那么一些事情总要想到上司前头。

    她将栖川旬交代的事情先写成通知,打电话叫左伯鹰上来取走,又提点他两句,才开始读报。小野美黛读报纸效率很高,她先看题目,一眼扫过去,哪些要读,哪些不读,都已经了然于胸。而对于那些要读的报道或评论,也只须用心读一个开头,其余的内容便已八九不离十地猜到。照这个方法读下来,三四份时政报道评论向的报纸,也只需一刻钟便能全部看完。

    小野美黛最先拿起来的是《潮声日报》,但这并不是一份完整的报纸,而是只有其中一页,那一页的主笔是谈竞——他的经济报道和评论。

    近来滨海最大的经济新闻是日方恶意套取法币外汇的事情,这件事栖川旬已经与他通过气,能报道的都写了,不能报道的他也并不知晓。《潮声日报》已经连着几日都在扯这件事,却又扯不出什么新鲜玩意,读者早就很不满意了。

    因而今日的经济版便换了头条,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经济问题,但却轰动滨海——一元桥老卫公的七女儿前日向滨海法院递诉状,把自己的亲哥哥告上了法庭。

    小野美黛对这个新闻很感兴趣,破天荒地将报道全文读完。谈竞文笔极佳,写评论丝丝入扣,报新闻更是引人入胜,小野美黛追着开头一口气读完,竟然有种听评书将将卡在关键结点上的那种抓心挠肝的感觉。

    这种话题事件虽不必刻意报给栖川旬知道,却是件绝好的谈资。栖川旬每日的午饭都是由家里厨子做好了送来,她一份,小野美黛也有一份,两人在中间的会议室里吃,栖川旬便趁这个时间,听小野美黛说一些底下办公室里聊着的闲话。

    那些闲话看似是小野美黛随口提起,但其实她吐出的每一个字,无一不经过仔细斟酌。

    “《潮声日报》今日刊了个新闻。”她喝完一口汤,带着笑意开口,“领事听了,肯定要大吃一惊。”

    “哦,谈君的报纸。”栖川旬将一块寿司送进口中,待咀嚼咽下了,才继续开口说话,“是他报道的新闻吗?”

    小野美黛带着笑意看她,轻轻点头:“是,而且是件大事,滨海上下,恐怕都知道了。”

    栖川旬提起点兴趣:“什么新闻?”

    “滨海的那位卫公垣升,领事还记得吧?早几年才去世不久。”小野美黛停下筷子,看着栖川旬的脸娓娓道来,“他遗嘱里将家财分了两份,六分留给后人,另有四分单拨出来,给卫氏族人设义庄。”

    栖川旬点了点头:“卫家人众,应有个义庄。”

    “前两年都相安无事。”小野美黛续道,“可这几年,卫家的那位大公子将家财挥霍的差不多,便将心思打到义庄的四分银子上,想把义庄取消,将钱拿回来,由他们几个兄弟均分。”

    栖川旬停了筷子,眉心也皱起来:“卫公去世,卫大公子不就成了卫氏宗族的宗主了么?”

    小野美黛点头,她眉心便皱的更狠,脸上的神情也阴郁起来:“真是过分呢,男人怎么可以不管族人的死活?”

    “卫七小姐因此将她的兄长告上法庭。”小野美黛道,“称原用于义庄的一笔财产,若是不动,那么谁都不要惦记,若是动了,那她们姐妹也要参与分财。”

    栖川旬挑了挑眉:“我记得卫七小姐是个小姑娘。”

    小野美黛应了:“还没有嫁人,才十六岁。”

    栖川旬便赞了一句:“十六岁的姑娘,到还挺有胆识,竟敢状告自己的亲哥哥。”

    小野美黛笑眯眯地听着,并没有如何上心,但用了半碗饭后,栖川旬却忽然道:“你替我约一下那位卫七小姐,为我们约一顿午餐,就说我请她赏脸。”

    小野美黛一愣:“您要见她?”

    “不要叫到领事馆来,”栖川旬误会了她的意思,因而解释,“这里太严肃,不是说话的好地方……给我留出一个下午的时间。”

    领事办公室忙于警察署的设立,而栖川旬却要为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留出一个下午……她应当不止对中国人的家长里短或是女权主义趣味浓厚。

    小野美黛立刻应了,还多问一句:“需要帮您提前通知餐馆吗?”

    “子午路上那家酱烧,请美黛帮我通知那里的老板小泉先生吧。”栖川旬道,“就说栖川要借他的地方请客,请他费心安排菜谱。”

    小野美黛记下来,又对她笑:“栖川领事怎么忽然关心起卫家家务事了?”

    “听说老卫公在世的时候,卫家的财产能够买下半个中国。”栖川旬道,“半个中国的话,那约莫就是整个日本了吧。”

    小野美黛大吃一惊,她的反应正是栖川旬想看的,因此后者笑意便更深:“卫七的案子,寻常法官不敢接,要告也是大法官陆裴明氏主理。这事情既然已闹到沸沸扬扬,那么想必陆裴明氏已经立案,查封了卫家财产,你若好奇,不妨就去法院将清单借来,看看日本国究竟能值几个钱。”

    小野美黛明白栖川旬的意思,她要出手管这个案子了。

    “如果领事对这桩案子感兴趣的话,那么大法官那边是不需要我们花多少力气的。”

    只是不知道她的兴趣点究竟在哪……或许是卫公留下的巨额财富让她动了心。

    “卫公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栖川旬微笑着解释,“他在前清时,便已经奉李文忠公之命,与我方进行商业往来……他家的那个铁矿厂,还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股份。那本是我们与清国做的生意,清国覆灭后,铁矿厂里那一份股,竟然全改了卫公姓氏……”

    她知道的这样清楚,不消说这股份定然是外务省出的。

    “老朋友家里出了事,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他的族人,既然他儿子不想管,那就我们来管。”

    她说着,又将目光投到小野美黛脸上:“从我们的保护区里划一块地出来建房,将卫家族人迁进来,给他们的成年人提供工作岗位,将儿童送进日文学校读书。”

    小野美黛心下了然,栖川旬打的果然是卫公遗产的主意,但与卫家大公子比起来,她这是既要财,又要名了。

    “那么卫七小姐的这个案子……”

    “义庄财产分二,我们拿两份,照老卫公遗愿,用以供养他的族人,剩下两份给卫家兄弟姊妹平分。”栖川旬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叫陆裴明盯着卫家大公子,若是他意图强占妹妹财产,哪怕只有一块银元,都将那两份收回来,我们给他家办义庄。”

    小野美黛领命,与栖川旬玩笑道:“卫大公子怎么忍得住?这四分财产,我们是志在必得了。”

    栖川旬却忽然抬头,看着小野美黛的眼睛,极严肃、极认真道:“我希望他能忍得住。妹妹应该是他的家人,而不是他的敌人。”

    小野美黛愣了一愣,急忙低头:“领事说的是。”

    栖川旬知道自己一时失态吓住了小野美黛,此时也笑起来:“美黛不要紧张,你说的没有错,如果他忍不住,那我们得到这四分财产,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小野美黛的肩膀放松下来,对栖川旬道:“既然如此,领事又为何希望他忍住呢?”

    栖川旬的笑容变得忧伤,这是她轻易不会做出的表情:“我希望她的兄长能这样做……是因为我的兄长当年没有这样做,而我很希望做我兄长的家人。”

    栖川旬出身日本望族,她本姓有栖川,是日本宫家的后代。明明是高贵的姓氏,但栖川旬却将它擅自更改,并且隐瞒自己与宫家关系跟随土肥原贤二学习情报,而后又被外务大臣看中,成为外务省的一名得力干将。

    栖川旬从没有对人提起过她姓氏的事情,但这个秘密却在日本人尽皆知,就连小野美黛都知道她其实是姓有栖川的,是宫家的后代。

    这或许正是栖川旬想要的结果,她想要对这个公开的秘密守口如瓶,没有人敢提起,但所有人都知道。

    她似乎是想对自己的姓氏证明什么。

    因此小野美黛道:“能有栖川领事做家人,应是莫大的荣耀才对。”

    栖川旬果然对她的话感兴趣,她瞧着小野美黛的脸微笑起来,那笑容竟然有些许温柔的意味在:“哦?美黛这样觉得吗?有我做家人事件荣耀的事情?因为什么呢?”

    “栖川领事是大日本帝国的功臣,”小野美黛认真道,“您是位巾帼英雄,天下所有人都应以做英雄的家人为荣。”

    栖川旬笑意更深了,她低下头搅拌瓷碗里的味增汤,颇为满足地轻轻叹气:“是吗,原来你以做我的家人为荣。”

    她难得一现的温情转瞬即止,很快便将情绪收拾妥帖,对小野美黛吩咐:“请谈君今日务必寻个时机来见我。”

    既然要做好事,那自然缺不了歌功颂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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