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兵队开始有所动作的时候,小野美黛还没有回到领事馆。藤井寿的执行力向来为日本军部的长官们所赞誉,小野美黛乘坐的车子前脚刚开进领事馆大门,前来缉捕抓人的宪兵后脚就已经从各个办公室里,将名单上提及的三名嫌疑人抓走了。

    她与其中一人擦肩而过,那是财务部负责拨款的一个办公员,中国小伙子,就是滨海本地人,性子活泼,每次见到她,都会满面笑容地主动打招呼。

    小野美黛在楼道里侧身为他和宪兵让开道路,顺口问道:“他怎么了?”

    一个宪兵啪地立正,以咬字颇重的日语回答她:“利用手中职权,将领事馆的资金外用,疑似接济延安地下组织。”

    那人在两名宪兵的挟持下挣扎,大喊:“小野秘书!我没有背叛栖川领事,更不会背叛天皇陛下!小野秘书救我!”

    刚刚答话的宪兵一掌掴在他脸上,用生硬的汉语呵斥他:“老实点!”

    那个青年还在挣扎,使劲想回头看她,眼泪流了满脸。他为日本人工作,他很清楚被带走后等着他的是什么。

    “小野秘书请救我!”他喊着,巨大的恐惧占据心神,渐渐开始语不成句,“救我啊!我什么都没干!我冤枉!救我啊!”

    小野美黛侧过头,没有看他是如何被拖走的。她在那青年越来越小的嘶吼声中上楼,一直进到办公室里,那萦绕在耳边的声音才彻底没有了。

    栖川旬正在她办公室里,坐在她办公桌前,翻看她手上正在处理的工作。

    小野美黛在门口站着,神情有些恍惚。栖川旬看到了,轻轻咳一声,将她的注意力拉过来:“藤井寿动手了?”

    “从领事馆抓走了三个人。”小野美黛走过去,“领事真的觉得他们有通敌嫌疑?”

    “我很乐意还他们清白,”栖川旬道,“只要他们真的是清白的。”

    “您将把柄递到藤井寿手上,”小野美黛低声道,“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他还能怎么样呢?”栖川旬微笑起来,“用尽手段严刑拷打那三名工作人员,迫使他们承认他们的确通敌,然后将这个结果报给外务省……也就这些了吧……可这些什么作用都起不到,我只是想给藤井寿找个事情忙罢了。”

    小野美黛站在办公桌对面,她好像又听到了楼下撕心裂肺地喊声,到这里来工作的中国人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但国家破败如此,哪还有好好的日子给人过?

    “那三个人都是普通工作人员,他们真的能接触到领事馆的高级情报吗?”

    栖川旬抬起眼睛来看她,面带微笑,看起来颇为放松:“你怀疑内奸在接触高级情报的人群里?那第一个要被怀疑的就是你了。”

    小野美黛也勾了勾嘴角:“我应该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您。”

    栖川旬开怀笑起来,她站起身,在小野美黛的肩上轻轻拍着:“美黛应该多了解一下谈君的工作,能接触我方高级情报的人未必是内奸,但却有被内奸利用的价值。”

    “包括你。”

    藤井寿第一轮抓捕活动告一段落,名单上的名字除却闻风而逃的,剩下基本全部抓捕归案。特务机关开始昼夜不停的审讯,哀嚎嘶吼声一刻不歇,捱不住酷刑的人开始胡乱招供,到处拖人下水,藤井寿再根据这些毫无道理的供词去抓新的“嫌犯”。滨海城陷入血雨腥风之中,人人自危,人人不得安枕。

    藤井寿对此颇为得意,甚至在栖川旬面前装模作样地叹息:“外务省的篓子,却要我一个军部的人来善后。”

    他还没有审出个所以然,名单的始作俑者谈竞忽然再次出手。但他的这次行动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通知领事馆,而是去找了谢流年。

    谢流年一如既往的在家养病,谈竞的电话打到办公室去,是谢流年的秘书接起来的。秘书认得这个名满滨海的新闻记者,但对他却没有什么好印象,架子端的又高又冷漠,一副公事公办地腔调,说局长身体不适,正在私宅休养。

    谈竞便请求他告知谢流年私宅的电话,秘书自是拒绝,不仅拒绝,还阴阳怪气地加一句:“说谢局长只管抓人,从不来没问过什么经济,谈记者要采访他,只怕是找错了人。”

    谈竞将这些奚落照单全收,依然彬彬有礼:“烦请告知我谢局长私宅电话号码,或私宅地址。”

    秘书耐心用尽:“谈记者手边可有镜子?”

    谈竞不明所以,答了一句:“没有。”

    “那就找一面镜子,”秘书讽刺道,“想必谈记者素日公务繁忙,日常忘记照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赶妄想做谢局长私宅的座上宾。”

    谈竞沉默两秒,扣上了电话。

    名单上的人已经全部抓捕完,谈竞交上去的和栖川旬修改后的,两份名单上的区别已经有人用血和性命区分开来,那些名字出现在第一份名单上,却在第二份名单上销声匿迹的人开始变得格外引人注目。谈竞利用身在媒体界的便利关注了藤井寿每日抓人的进程,这场腥风血雨掀到今日,该确定的终于能确定了。

    所以这个电话非打不可,非得今天打不可,非得现在、马上打,而且非得打给谢流年不可,因为栖川旬既然不完全相信谈竞,那么同样也不会完全相信谢流年。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拎起话筒,开始拨另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连接的是滨海当局财务部的一位副部长,与他颇有私交,听到他深更半夜打听谢流年的电话,还吃了一惊,反复追问他找谢流年到底做什么。

    谈竞在话筒这头堆起满脸笑容,虽然对方看不见,可他的笑意还是越来越浓,就像是觉得声音还不够亲切温和,非得用笑脸加持一下似的。

    “实在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谈竞犹豫片刻,道,“这件事还与胡部长有关……先前有舆论说日本国正阴谋套取中华民国的外汇,这个舆论是人为散播出去的。”

    胡部长大吃一惊:“你确认吗?”

    谈竞吸了口气:“确认,我已经找到幕后主使了。”

    他终于拨通了谢流年私宅的电话,已经凌晨一点四十分了,电话那头是个丫头,谈竞将自己的名字报给她,丫头却犹犹豫豫的:“老爷已经睡下了,先生有什么要紧事可以先告诉我,明天老爷一起我就报给他。”

    胡副部长给他的这个号码并不是直接通进谢流年卧室的机密电话,想来这位胡部也没有资格拿到谢流年的机密电话。谈竞看着怀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走过,心里愈发着急,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对着话筒咆哮起来。

    谢流年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从话筒中传过来,他从没有见到谈竞如此暴怒的样子,还调侃他:“真的吓我一跳,谈记者。”

    谈竞立刻收住自己的情绪,像是关上一道闸。他咳了一声,恢复素日的模样,对着话筒道:“谢局长,很抱歉这么晚扰你清梦,实在是有突发情况,需要你的协助。”

    他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语速飞快,让人只听这个语气就忍不住着急:“政保局是不是有个叫明丘西的办事员?根据可靠情报,他现在正在翠华路的伯爵夫人酒吧同军统人员接头。”

    谢流年含笑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消息确切吗?”

    谈竞还没有回答,谢流年又接着吩咐:“去拿另一部话机来,给特别行动科的金贤振科长拨电话,叫他立刻带人到伯爵夫人酒吧,去抓明丘西和他的同伴。”

    一道女声柔柔地应了,然后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便渐行渐远。谈竞在这头松了口气,调侃谢流年道:“难怪谢局长长年累月不上班,原来是有个贤内助帮忙运筹帷幄。”

    他已经放了半颗心下去,但谢流年却依然严肃:“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件事谈记者没有上报给栖川领事,而是选择给我打电话呢?你弄到我的号码应该很不容易吧。”

    小野美黛曾经在栖川旬办公室外给他暗示,说重用谈竞的栖川旬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他,甚至暗示谈竞可能会与情报泄露有关。

    谈竞在给谢流年拨电话之前就已经猜到他要有此一问,因此也早已准备好对策:“谢局长难道想要让藤井机关长的兵冲进保卫局去抓人?”

    谢流年愣了愣,笑声通过电波穿到谈竞耳边。但谈竞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笑,他只是没有想好下一个问题。

    果然,谢流年再次开口:“那我要好好感谢谈记者,看来还是中国人更照顾中国人。”

    “你我都在为汪主席效力,”谈竞立刻道,“同僚之间,理应相互扶持。”

    谢流年又笑了起来:“谈记者现在在哪里?”

    “家里,”谈竞道,“不知道栖川领事会不会在另一头听我们的对话。”

    谢流年在话筒外壳上轻轻敲了几下:“谈记者很坦荡。”

    “是摩斯电码吗?”谈竞笑道,“谢局长对牛弹琴了,我不懂摩斯代码。”

    “这是敲给栖川领事的。如果她的确在听我们的对话。”谢流年道,“谈记者请现在到保卫局去吧,金贤振已经出兵去抓了人,刑讯科的于芳菲科长正在等他们,既然这条情报是谈记者提供的,那么我希望谈记者能亲临审讯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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