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姐?”见郝云莱一副失了魂的样子,齐湛煞是不解,伸出右手在她眼前上下晃了两下。

    郝云莱异常沉默地拂开他的手,走到馆前,缓缓蹲下。

    一双朱红色的中式布鞋出现在郝云莱的余光中,她循着鞋尖的暗金色“福”字抬头望去。

    “郝大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老太太有些局促地搓着手。

    郝云莱直起身子,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下意识地扶住冰棺。

    “莱姐,没事吧?”齐湛急忙上前,颇为担忧地问道。

    郝云莱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接着直直地看向周老太太,“范东明是你的儿子吧?”

    周老太太骤然一惊,“你认出来了?”

    郝云莱眨了眨眼,速度极慢,“刚看到你的照片才想起来的。”

    “她跟谁讲话呢?”

    卷发女人看郝云莱站在冰棺前面,一个人对着面前的衣柜讲得起劲,觉得怪瘆人的。

    “要么是在跟你婆婆聊天,”齐湛抬手括着嘴巴回答她,“要么是别的什么人。”

    “放你的连环屁,当老娘是傻子啊,两个江湖骗子,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吗,人都死了还想来讹钱!”卷发女人的爆竹脾气一下被点燃,撸起袖子就想把郝云莱和齐湛二人赶出屋子。

    齐湛挡在郝云莱面前,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拦住女人,“小姐姐!冷静!冷静!她就随便聊聊,不收咨询费的。”

    “淑芬!别胡闹!”小个子男人呵斥出声。

    “我胡闹?刘建军!你讲讲道理好伐?!”

    那边的淑芬和建军不可开交地吵了起来,这边的郝云莱继续面无表情地与周老太太沟通。

    “郝大师,当年是我儿子做错了事,对不起你们家,我这个老太婆在这里,跟你说声对不住了。”

    郝云莱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场车祸应该怪谁呢?论起怨恨,对醉酒驾驶的司机范东明固然有之,但她更想怨恨的,其实是自己。当年若是自己能再谨慎一点,没有将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符袋摘下放进衣柜,它就不会和那堆衣物一道消失,她的父亲也就不会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死。

    还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这个天煞孤星。

    她睁开眼,苦涩地扯起嘴角,“老太太,一码归一码,我这次来不是为了你儿子生前犯过的错,而是为了他死后所犯的错。”

    此话非但没能让周老太太放下心来,反而使得她的神色更加不自然起来。

    “我前几天看见他了,在中医院南边的路口,他和以前不太一样。”郝云莱顿了一下,目光逐渐幽深,“要不是您,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范东明居然会变成住四交道鬼。”

    周老太太垂首不语,让郝云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生前撞死了人,而且不知悔改的,死后就会变成住四交道鬼。这类鬼喜欢住在一些交通要塞处,伺机戏弄某些心怀恶念的行人。中医院那边频繁发生的车祸,应该就是范东明化作的住四交道鬼所为。

    “范东明害人无数,这人世他是留不得了,您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齐湛那边的争吵已经停歇。狭小的厅内,郝云莱的声音蹿入每一个人耳中,却再也无人反驳。

    “你想对我儿子做什么?”屋内忽起疾风,将老太太盘起的长发打散,恣意在空中飞舞。

    “让黑白无常带他回冥界。”

    “你死了这条心吧。”青黑色的筋络从手脚开始鼓出,一寸一寸蔓延至全身,没过多久,老太太的脸便如同虬曲的树根,狰狞到看不出本来面貌,“东明犯了这么多事,回去一定没有好下场。”

    鬼形显现,周老太太发怒了。

    “范东明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他早就没了心智,不然怎么会害你?”

    李老师是不是在范东明的蛊惑下撞向周老太太的,郝云莱不清楚。

    但是——

    “你生前有段时间经常梦到范东明开车转悠吧?明明监控里没有车辆,你却被莫名其妙地撞到了吧?你当时没能瞧见的车,现在应该可以了,是不是和今年清明节你烧给你儿子的那辆一样呢?”

    急风骤停。

    “东明、东明怎么会害我?”周老太太喃喃道。

    “带我去找他,你要是放任他这么下去,保不定哪一天,这屋子里的其他人就被他害死了。”

    此时周老太太身上凸起的筋络已经褪去颜色,隐于肌肤之下,她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走吧。”

    ***

    距离中医院两公里的地方堆了座不高的黄土坡,一辆废旧的车辆停靠在坡脚。

    恢复成人样的老太太指着那辆车,“他在里面。”

    郝云莱握紧长柄黑伞,缓步靠近。

    车窗上缓缓淌下黑红的血流。

    郝云莱屏住呼吸,用伞尖轻轻敲了两下车窗。

    “咚”的一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忽然撞上玻璃,原本的五官挤成一团,半块鼻子掉落下来,垂在嘴角,委实令人作呕。

    郝云莱急忙撑开黑伞,喊出“范东明”三字。

    等了几秒后,她将伞往左移了些,虽然范东明还把脸贴在车窗上,入目景象依然血腥,但他不再拍打窗户,就这么静止在车里。

    “好久不见,小云莱。”雅致温润的男声自身后传来。

    郝云莱转过身去,两名男子正朝她走来,跟她说话的男子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服,一头烫卷的金发衬得他宛如童话中的王子。另外一名男子和他长得一般无二,穿着同款黑色衣服,周身一股生人勿进的冰霜气息。

    他们是黑白无常。

    穿白衣服的是白无常,穿黑衣服的是黑无常。

    “一趟还能带走两个。”白无常举起靠在臂弯上的哭丧棒,顶部的白布条随风簌簌。

    黑无常二话不说,双手各甩出一条带爪钢链,左手钢链往前穿透车窗,袭入范东明皮肉,右手钢链向后扼住周老太太的喉咙,接着他轻轻一拉,链条连同两端的魂体一同狼狈地倒在他脚下。

    “小黑好身手!”郝云莱“啪啪”两声鼓起掌来,引来黑无常一双白眼。

    她见怪不怪地耸耸肩,“这种臭脾气,小白你是怎么忍受他这么多年的?”

    白无常顺了顺哭丧棒上的布条,“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放开我!我头七还没结束呢!”坐在地上的周老太太回过神来,开始声嘶力竭地呐喊。

    “吵死了。”白无常一挥哭丧棒,老太太无法再动分毫,“遇上咱哥俩是你运气不好,家里那顿饭是吃不着了,去下头喝孟婆汤吧。”

    话落,黑无常拖着两鬼往西边走去,白无常跟在他身后,高声唱起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等等!”郝云莱叫住白无常。

    白无常停住歌喉,转过头来,“什么事?”

    “范东明他是怎么死的。”

    “大白天酒喝了去翻护栏,被好几辆车碾死的。”

    郝云莱一时有些眼眶发酸,她仰头看了会蔚蓝的天空,等待水分子蒸发。

    白无常的脚下升起白烟,逐渐将他包围,在全身消失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地留下一句,“小云莱,你身边那拘魂鬼,最近被冥王大人盯上了。”

    “啊?你什么意思?”

    郝云莱意欲追问,白无常却不肯透露过多,化为一缕青烟速速离去。

    什么人嘛?话说一半。

    她将收起的伞挎在背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嵌在土坡里的报废车辆,而后朝东边走去。

    齐湛的车停在东边的小区边上,此刻,他正在车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不知道哪年的维密秀。

    郝云莱拉开副驾驶的门,疲软不堪地钻了进去。

    “搞定啦。”齐湛没有抬头,他的眼中只有美好的肉体。

    “嗯,老齐你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郝云莱阖上眼,“我爸爸是周老太太的儿子撞死的。”

    “什么?!”齐湛惊愕地扭过头。

    “因果报应,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也是出车祸去世的。”郝云莱扯来后座的毛巾毯,盖在身上,撇过头沉沉睡去。

    ***

    “元宝,你快点!被巡逻的保安发现就不好了。”

    皓月当空,树影婆娑,一名短发少女鬼鬼祟祟地蹲在湖边的礁石上,握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搅开水中的浮萍。

    “汪!汪!”一团棕色的身影蹿到她脚边。

    “嘘!你小声点。”短发少女放下树枝,一把抱起脚边的泰迪。

    正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不远处漂来一个被扒去了外包装的塑料瓶。

    “什么素质?尽把垃圾往水里扔。”短发女孩重新拾起树枝,探出身子将瓶子捞了过来。

    女孩捡起瓶子,发现里面还装着什么东西,于是掏出手机点亮手电筒,朝着瓶身一照。

    “啊——啊——”女孩失声尖叫,一把将瓶子扔出老远后,拔腿向着外边灯火通明的地方跑去。

    塑料瓶再次落入水中,而后缓缓沉没,带着里面那只,还能转动的人类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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