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贫民窟的第三年,隔壁搬来了一对母女。

    郝云莱从郝国梁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后,很是高兴,央着他做了一锅面,屁颠屁颠地就给人送去,以表达想要携手奔赴辽阔未来的美好愿景。

    “砰砰”敲了两下门后,一个和郝云莱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开了门。

    郝云莱记得,那是初冬的早晨,呼出的二氧化碳会在空气中具象化成一团白雾的季节,面前的女孩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柔软的黑发绑成低马尾垂在身后,两簇碎发铺在脸颊两侧,使原本就不大的脸看上去更小了些。她瞳仁的颜色很特别,是极浅的琥珀色,此刻映衬着郝云莱端着面碗傻笑的模样。

    “你好呀,新邻居,我叫郝云莱,今年上小学三年级啦。”

    郝云莱当时穿着郝国梁精心挑选的一件玫红色羽绒服,梳着两条细细的麻花辫,分外迎合父辈圈的主流审美。

    女孩打量了郝云莱一眼,并不接话,微微撇下的嘴角表露出的,是当时的郝云莱看不懂的高傲。

    “圆圆,是谁啊?”一个女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拥有和女孩极为相似的眉眼,以及截然不同的气质。女人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围着一件墨绿色的高领围裙,稍显毛躁的长发用一根木簪盘在脑后,头皮中央的那道纹路两边,夹杂着好几根银白的发丝。女人的眼角有些下垂,同样琥珀色的瞳仁传达出来的,是当时的郝云莱依旧看不懂的悲怨。

    “阿姨您好,我是住在隔壁的郝云莱,这是我爸爸做的面,祝阿姨搬家快乐!”郝云莱举起手中的白色陶瓷碗。

    女人笑了笑,眼角挤出几条浅浅的细纹,随后,她接过郝云莱手中的碗,“谢谢小云莱呀!”

    郝云莱刚想说出“不客气”三个字,郝国梁洪亮的呼唤声便从自己家门口传来。

    “莱莱!莱莱!”

    郝云莱转过身去,郝国梁捧着另外一碗面冲了过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就端了一碗面过来。”话落,郝国梁伸出手,将面条递到女人面前,“我是这熊孩子的爸爸,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女人用胳膊肘推了推身边的女孩,“圆圆,拿一下叔叔手上的面。”

    郝国梁弯下腰,笑呵呵地将手上的碗递给女孩。

    “谢谢你们啊,这是我女儿周方圆,和小云莱一样,今年上小学三年级。”

    “哟!这么巧啊,圆圆在哪个学校念的书啊?”

    “城北实验小学。”

    听到这儿,郝云莱乐得蹦了蹦,“我也在北小念书耶!”

    被郝云莱的笑容感染,女人摸了摸她的头,温柔地开口,“那我们圆圆,以后就拜托小云莱啦。”

    郝云莱抬起头,与女人四目相对,坚定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接受了周妈妈的嘱托后,郝云莱像母鸡护崽一样,关照起那个新来的转校生。事实上,周方圆根本无需郝云莱关照。

    她聪明,漂亮,弹得一手好钢琴,而且对环境的适应能力相当之快,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男孩心中的女神,女孩纷纷效仿的对象。反观郝云莱,虽然成绩也好,但总是古怪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不免会让周边的人感到阴森不已。

    人气这玩意儿,不言而喻。

    郝云莱心大,对于周方圆后来者居上,混得比自己好多了一事,倒不怎么在乎。但她是个倔性子,一旦答应了别人什么东西,她是一定要做到的。尽管周方圆不爱搭理她,许是觉得郝云莱淳朴的麻花辫与自己高贵的公主切气场相冲。但郝云莱还是像个温柔男二号一样,默默地关照着周方圆,偶尔抽风的时候,还会斟一杯奶,与月对酌,敬自己的情深。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让郝云莱盼到了周方圆遇到麻烦的那一天。

    初二暑假里的一天,郝云莱刚结束下午的补习,踢着一块青黑色的鹅卵石走回家。行至拐角时,耳畔传来微弱的呼喊声。

    “滚!滚开!”

    郝云莱捡起脚边的石头,握在手心,朝着声源靠近。在巷子里绕了几个弯,约莫走了三分钟后,郝云莱看到了被一群社会哥团团围住的周方圆。

    说他们是社会哥,也许有点用词不当,他们更像是社会哥的青涩接班人,凭他们统一穿着的校服来看,应该是城北职高的学长们。多数成员都十分瘦削,穿着五颜六色的紧身铅笔裤,腰间松松垮垮地挂着大同小异的金属链条,最引人注意的,是每个人头上足以重新定义主流审美的爆炸头。七位少年,七种发色,正好是彩虹的颜色。

    一代男子天团就此诞生,团名就叫作彩虹男孩。

    为首的青年顶着绿油油的呼伦贝尔大草原,正用鼻孔对着周方圆,“别磨蹭了,赶紧把钱交出来。”

    周方圆不发一言,只恶狠狠地瞪着他,攥着书包带子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一旁的紫发青年插了句话,“少废话,她包里肯定有好东西。”

    “就算没有,这妞儿这么水灵,让哥几个玩玩也不亏。”最边上的黄毛邪魅一笑,露出结满污垢的黄牙,话落便要伸手朝周方圆的脸摸去。

    说那时迟那时快,郝云莱一个箭步,将手中石子一把挥向前方,正好砸中黄毛柔软的屁股。

    “哎呦!”黄毛痛得跳了起来,立马捂住了屁股,“是哪个王八蛋!”

    “是你奶奶!”郝云莱站直身子,字正腔圆地开口。

    众人如同葵花逐日般,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下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注视,郝云莱稍感不适,但还是挺起胸膛,强装镇定,“一群老爷们欺负个柔柔弱弱的妹子,算什么本事?!”

    “你这个死丫头,我今天非打你打到叫爸爸不可。”黄毛撸起袖子,满脸狰狞地走向郝云莱。

    郝云莱眼神一闪,心虚地后退了两步。

    黄毛看出郝云莱的惧意,越发猖狂地逼近她。

    见彩虹男孩们的视线全部汇聚在自己这儿,而周方圆仍旧愣愣地站在原地,郝云莱恨铁不成钢地朝着她大喝一句,“傻站着干嘛?赶紧跑!”

    周方圆这才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撒开腿往另一头跑去。

    枝节生得太突然,众人一时应对不及,等周方圆跑得远了,队长绿毛才后知后觉地指使手下紫毛道,“阿武,去逮住那丫头。”

    紫毛二话不说,撇着外八步子欢快地追了上去。

    被一个人追着跑,总比被一群人围堵好,况且,这条九曲十八弯的胡同外面,是人声鼎沸的商业中心。到了人多的地方,周方圆应该安全了。

    郝云莱集中注意力,专心致志地对付身前的黄毛。

    黄毛恶狠狠地抓住郝云莱的上衣后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

    郝云莱发育得晚,到了初二还没怎么长个,不足一米四的身高让当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疯狂扭动了一会儿四肢后,郝云莱意识到二人体力上的鸿沟已经无法填平,随即改用心理战术。

    “二蛋!你放我下来!”

    黄毛闻言,脚步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郝云莱,“你刚刚说啥?”

    “刘二蛋,你连你奶奶的话也不听了嘛?”被吊在空中的郝云莱,双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瞪着黄毛。

    “你放屁!”

    郝云莱眯着眼睛,放柔了语气,“你奶奶临终前,你怎么答应她的?是不是说要好好念书,不再混日子了?”

    见黄毛突然停下脚步,绿毛带着剩下的兄弟凑了上来,“阿炜,怎么了?”

    黄毛却并不回话,只定定地看着郝云莱,“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现在这幅样子,你奶奶死了都放心不下啊。你问我怎么知道?我用眼睛看到的,她现在就趴在你背上哩!”

    黄毛松开手,“啪”的一声,郝云莱一屁股砸到地上,他慌张地看了眼身后,哆哆嗦嗦地指着郝云莱说道,“你、你少给我满嘴跑火车!”

    “谁跟你跑火车了?”郝云莱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瓣,哀怨地抬起头来。

    夕阳斜照,洒不进高墙与弄堂。有些昏暗的上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扣住黄毛的肩膀,再往上看去,是及肩的银白短发,以及一张沟壑纵横的惨白脸庞。她是,黄毛死了三年的奶奶。老人带着悲伤的笑意,指导着郝云莱的下一步行为。

    “小姑娘,你就这么跟这混小子说——”

    郝云莱模仿着老人纯正的乡音,一字一句地开口。

    “侬屁股又痒了是伐?还欺负别人家小姑娘,侬这幅样子,阿嬷看啊,以后都讨不到媳妇喽。”

    熟悉的语调传来。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面前少女年轻的脸庞却渐渐与记忆中奶奶苍老的脸庞重合,让黄毛生出了些许的恍惚,不敢再靠近。

    “死丫头还一套一套的,我看就是欠抽。”绿毛提了提裤子,就要往前走去,未料半步都没跨出,他就被黄毛拉住。

    黄毛收起猥琐的神情,凝重地开口,“勇哥,这丫头邪门得很,好像真能看见我奶奶。咱别把时间浪费在她身上,直接去收拾七中那小子吧。”

    一个瘦小的蓝毛撸起袖子看了眼手表,“哟!快5点了,那小子该放学了。”

    绿毛拂开黄毛的手,鼻孔朝天地对着郝云莱“哼”了一声,要多欠揍就有多欠揍,“下次别让我逮到你!”

    话落,他便带着彩虹男团走出巷子。

    离开前,黄毛还贼眉鼠眼地回头望了郝云莱一眼。郝云莱使劲挥了挥手,跟他背上的老人道别。

    人去巷空,郝云莱站了起来。

    “你刚才,说的是真吗?”

    身后传来周方圆的声音,钻入郝云莱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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