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斜,栈道旁边的茶棚已经冷清了下来,还在里面歇脚的,只余两三桌人。坐在最里面一桌的客人是孤身一人,看身形是位姑娘。她裹着头巾,低垂着头,手捧一杯茶水慢慢地啜饮着。

    也许是注意到了她,坐得稍靠外面一点的两个男人说话都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欧阳山庄的英雄帖我当然是接下来了,我沈老二行走江湖,可曾怕过谁!”

    “但是我听说这回悬赏的,可不是一个普通角色。据说河西道扬威镖局满门都给灭了,连总镖头罗双错罗老爷子都没能逃过毒手!”

    “哼,再怎么了不得,也不过一介女流!若是长得漂亮,我倒也不介意感化感化她,嘿嘿……不是我吹,当年我也是和扬威镖局里’四方金镖’交过手的人,当时我初出江湖第三年……”

    上首的男人还要继续吹,忽觉旁边有道阴影投下。抬头一看,之前最里座的姑娘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边,无声无息,饶是这沈老二狂妄自大,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关于欧阳山庄悬赏灭门扬威镖局的凶手一事,可否请这位大哥为我详叙一番?”这姑娘开口了,声音平平稳稳,却也毫无感情。

    这两名男子只觉得这姑娘说不出的怪异,无论是说话语气神态,还是举止行为,都让人有种背脊发凉之感。之前还想要在她面前逞逞威风的念头早已连渣都不剩,只能强作自然道:“哦……这件事嘛,哈哈,我兄弟正要去讨伐那个女魔头呢……”

    对面的人急忙澄清道:“兄弟,刚刚不是你说你接的英雄帖吗?!”

    “咳咳,我也是要去的。这种心狠手辣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脸上忽然一阵凉风掠过,那姑娘手起手落,已经朝着男人身上三处大穴点去。男人百忙之中弃桌而躲,也只躲过了一处,中了一处,偏了一处。整个人瘫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同桌人惊慌站起,不知所措。

    姑娘平静地看着蜷缩在地上的男人,朝他走了一步。

    “哎呀姑奶奶饶命!!”那男人立刻杀猪般叫了起来。

    姑娘视线落在男人下身上,那里的布料已经湿了一块。她忽然怪异地笑了,嘴角像是被看不见的线提起来,喉咙里发出难以言喻的“咯咯”声,道:“我本来想说,如果你要去杀她,那我便要杀你。”

    她身影飘飘然一转,已经到了茶棚门口。

    “但这般看来,你根本杀不了她不说,她反而会把你给杀了。”

    姑娘的身影渐渐远去,等到看不见她影子了,茶棚里两个男人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茶棚老板赶过来,小声道:“两位没事吧?她已经走啦,不用怕了。”

    之前中了姑娘一招的男人全身还抖得像筛糠一样,结结巴巴道:“她、她这手点穴功夫好狠,若我三处全中,今天、今天就废了。”

    “只怕你不及时运功冲破经脉,三个时辰后也照样废了。”

    忽然第四个声音响起,三人循声看去,原来这茶棚之内的第三桌客人——若非他此时出了声,恐怕没人会注意到这张桌子上居然还坐着有人——一位年轻侠士,他转过头来朝这三人笑了笑。那笑容俏皮和煦,在年轻俊朗的脸上说不出的令人舒适。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沈老二身边,貌似无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但只见沈老二浑身一颤,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刚好喷在与他同行之人的脸上。

    “啊呸!!”这个无辜受难的人下意识又朝着沈老二的脸上吐出去一口唾沫。

    “好啦,血吐出来就好了,总比被血块噎死的好。”年轻人笑嘻嘻地说道。

    沈老二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这野婆娘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就下这么狠毒的手。”

    茶棚老板摆手示意他控制情绪,“两位客官不知道,这姑娘之所以会一个人坐在角落,其实是因为大家伙没人愿意坐在她附近。我听别人说她是离浮苑的人,都叫她——馐姑娘。”

    *

    江湖纷扰,三教九流。自从欧阳山庄企图联合五大门派两大世家组成武林同盟的计划流产之后,江湖上就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你来我往闹得不亦乐乎。混乱之中,不免也生出了一些偏门别类的势力门派来。

    比如茶棚老板刚刚说的离浮苑。

    虽然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听起来很风雅,但实际上说好听点是个镖局,说难听点就是跑腿的。

    一开始离浮苑也并不是这么干这种底层劳动的势力,只是有一任当家主人经营不善,不仅手底下人跑得差不多,家里也快揭不开锅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凭借着自己一身本事,专去捡些别的门派不愿干的麻烦事来办,以此赚点生活费。

    最著名的一次,是蜀山剑派与中阳门结了梁子——没人知道这两家隔了十万八千里到底是怎么结下的梁子,总之,就是中阳门的人要求蜀山剑派来中原与他们一决高下,做个了断。结果中阳门派了自家的弟子过去传话,蜀山剑派根本不鸟,甩了一句蜀中根本没有蜀山剑派这个玩意儿给人打发了回来。

    当然他们原话没有这么和气,大概还加了一些“眼睛瞎了连是和谁掐架都看不清”或者“你们要找的蜀山剑派可能在天上里要找就自己去升天”这样的话在其中。

    中阳门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又挑选了门内精英十来人过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回闹得更大,蜀山剑派和中阳门的人直接动起手来。刀剑无眼,难免死伤几个。梁子越结越大,若搁到其他地方早已是执杖对阵,但是蜀中这个地方嘛,进去难,出来也难。蜀山剑派的人懒得出去,中阳门的人也不想进来,一来二去,竟然变成了双方开始纸上论战。

    既然要打嘴仗,那么就需要传话人。但是到了对方地界难免寡不敌众,再加上在双方的渲染下两边都成为了不讲信用阴险狡诈的小人帮派,那是要杀来使的,于是传话人最好是不属于这两个门派中的第三方。

    那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交给哪个第三方呢?

    当时的离浮苑主人挺身而出,带了两个随从徒手爬山深入蜀中,最后搞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江湖上的确没有蜀山剑派这么个东西,蜀中最有名的两个门派分别是青城派和峨眉派,只是两家同在蜀中,且武功路数相近,被中原的人所混淆,便将蜀中那一带的江湖门派概括为蜀中剑派。

    第二,他搞清楚了到底是哪家在和中阳门掐架。

    光靠搞清楚这两件事情当然不会让离浮苑主人名声大振,只是他找到蜀中这两家门派时,对方都以为他是中阳门派来砸场子的。既然是来砸场子,那么废话休说直接手上见真章。他一人连挑蜀中两大门派,居然还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中原来,这才是真正让他扬名立万的关键。

    那之后,江湖上总算是承认了离浮苑这么个帮人办杂事的存在。离浮苑主人终于能够松一口气:日子好歹是能过下去了。

    *

    落日已尽,夜幕降临。荒郊野外看不到一点灯火,只有朦胧的月光阴惨惨地落在破旧的院落中。馐姑娘推了推这座破旧庄园的大门,纹丝不动。她后退一步,一脚踹了过去,门板应声倒落。

    走过昏暗的天井,进入大门正对的主屋。惨淡的月光顺着推开的门扉飘进屋里,只能勉强看出屋子的正中央供奉着神像。其余的黑洞洞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馐姑娘刚刚迈过门槛,便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个趔趄。

    她站稳之后用脚尖试了试,感觉是个被竹席裹着的长条物体。她正想要蹲下来伸手查探,忽然反应过来脚上那略带柔软的触感——是了,不会错了,这是被竹席包裹的尸体。

    反应过来了这点,满屋的尸臭味顿时明显了起来,在阴森黑暗的大屋里宛若幽灵漂浮。馐姑娘捂住嘴,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进。她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用脚尖试出了左边起第四具棺材,伸手在棺材盖上敲了敲。

    敲三下,停一下,按此频率共敲了三次。

    忽然之间,这间死寂的房屋内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离浮苑,你按约定来了。”

    声音就从馐姑娘正面的棺材另一头传来,但是无论如何,馐姑娘都看不清黑暗之中竟有人影。在声音传出之前,她并未察觉这房间内有任何活物的迹象。或许,这个“人”其实就是从这里某个棺材里爬出来的,死人……?

    馐姑娘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她答道:“是的,子时三刻,城外五十里,张氏义庄。”

    “就你一人?我记得当初前来领我这笔生意的,是另外的一对男女。”

    “那对男女私奔了。”馐姑娘干巴巴地说道,“离浮苑上下就三个人,于是我来了。”

    对面一时没了声息,也许是被离浮苑这人手紧张的穷酸样给震惊到了。许久,对方缓缓道:“竟没想到,这一趟生意,能惊动离浮苑的主人,馐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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