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扈城已近黄昏,应是听闻莫大家主今日前来,城门口立了好些人,有修为的各家弟子与家主,和一些无修为凑热闹的扈城百姓。

    说起来,各家倒也好辨认,穿着饰物皆不相同,华贵如俊阳夏侯家,衣上金线绣着麒麟,从头到脚金灿灿的闪着光,或净是女弟子的苏家,裙摆袖口皆绣了粉红的莲,也还有穿着朴素些的。

    不过一堆人凑一块儿,乍一看去花花绿绿,其中就以莫家的白裳,和那一溜穿得乌漆麻黑的寒家弟子最为显眼。

    几名莫家弟子直直立在人前,见莫白衣到来,上前相迎唤了声家主,其余修者多也上前几步,客气唤一声莫家主,而后相邀进城。

    我有意落后了些,看莫白衣行在前头,白衣胜雪,温润如玉,自是风华无双。心中颇为自豪。

    无意中看见寒毅立在城门口,目光落在我这处,一身黑衣与他微寒的脸色出奇的般配,我忍不住想,难怪莫白衣字无尘,而寒毅字霜华,实在贴切。

    我凑上前去,出声喊他:“寒毅!别来无恙?”

    寒毅道:“哼!”还在生气。

    本剑灵干咳一声,诚恳致歉:“上次是我不对,早决意要跟莫白衣,应该好好同你说一声。”寒毅沉默着未说话,想了想续道,“你那佩剑是寒家家传的,当真不输逐浪。”

    寒毅横我一眼,重重一哼声,拂袖离开,我至身后唤他,也不见理,一旁站着未说话的寒家弟子突然将我团团围住,拉到城门拐角。

    扯我胳膊的弟子我倒认得,听寒毅说是除妖时捡来的,根骨不错,于是收做小弟子,随他姓单名一个笑字,我刚入穹山那会儿,这孩子也就几岁,翘起的呆毛快到我腰间那般高,相貌清秀,性子不同寒毅,是个活泼爱笑的,时常黏着我问这问那,圆嘟嘟的颊上笑出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

    数年不见,已长得同我一般高,不错,就是瘦了点,另三人亦是寒毅手下弟子,寒笑的师兄,不过这几人皆都苦大仇深的模样是闹哪样?

    我将胳膊甩了甩,未甩开,无奈道:“撒手,都这样大了,男男授受不亲。”况且莫大家主看着呢。

    寒笑怔愣一瞬,颇有些气急败坏的甩开手,道:“前辈你……你刚刚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我听得眉头一跳,几分莫名,便问:“怎么你们家主也来了扈城?”

    百年前断魂崖上正道齐聚,独独少了寒家,寒家行事向来随性而为,众人皆知,当时未同其他正道一并除魔,虽有不满,但以寒家一惯作风及实力,倒也没人敢说什么。

    怎么此次,连寒毅也一并来了?

    寒笑气哼哼的:“前辈明知故问!”模样倒同寒毅方才有的一拼。

    本剑灵一时语塞,此回扈城一聚,必然是正道得了魔头再出的消息……是该重视。确实明知故问。

    但这孩子说话也忒直白了,愈发像寒毅。

    寒笑往城中望去,见寒毅回首看向此处,小脸一白,转回头看着我,神色愁苦:“师父这几日脾气可大了,穹山都快让师父他老人家给拆了,前辈你就别再惹师父生气了!”

    我听得莫名:“寒毅的脾气大是大了点,倒没你说得这样小气。”再说,什么叫做再?

    寒笑一时无话,片刻喊了那几名弟子一同离开,刚走几步忽又停下来,转过身疑惑道:“前辈你……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客栈吗?”

    我挑起唇,“不了。”指了指他身后不远处,莫白衣正负手立着,与我四目相对时温温一笑。

    三月春风都不及他。

    寒笑像个活了百来岁的老头似的幽幽一叹,行至寒毅身旁,张口说了些什么,就见寒毅扫我一眼,脸色再沉,拂袖而去,几名弟子亦跟着离开。

    这……我有点懵,委实想不出,到底哪里说错惹了寒毅。

    此厢,莫白衣出声唤我,眼中几分疑惑,本剑灵回过神来,奔上前去,嬉皮笑脸道:“无事,几名相熟的小辈拉我叙旧,走罢。”

    莫白衣点点头。

    天色已晚,加之各家家主齐聚扈城,那些行事怪异的修者亦有收敛,至于先前修者失踪一事便只能待明日再做商讨,城中客栈人满为患,好在莫家弟子早已在一家客栈为莫白衣订了间上房。

    我么……不过是厚着脸皮硬跟来的剑灵,又少在灵山显出人形,自然不会为我留间客房,无法,只能委屈莫大家主让我挤一挤。

    莫白衣眉眼含笑,应了声好。

    巧在寒毅一行人也在一家客栈投宿,刚上了二楼上房,就见寒毅至一旁房中跨出半步,见到我与莫白衣,愣了愣。

    莫白衣含笑道:“寒家主。”十分客气。

    我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寒毅眉梢一挑,又退回去,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惊得我退了一步,险些撞上栏杆,莫白衣及时扶了我一把,道:“当心。”

    与此同时,二楼首间客房至内打开,寒笑大喊了声师父,急急奔了过来,忽然咦了一声:“前辈?”那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来了”五个大字。

    我看看厅中相貌平常往来的修者,再看看身旁温润如玉,唇角含笑的莫大美人,不想说话。

    寒笑未再刨根问底,转身拍起房门,小心翼翼开口询问:“师父?师父你没事吧?师父?”

    “闭嘴!”寒毅道,一道寒彻骨的剑气至门缝中透出,吓得寒笑急忙跳开,那剑气在将要沾上本剑灵衣角时,又忽的止住,消失殆尽。

    寒笑对着莫白衣恭敬一礼,便凑到我跟前,拧起眉头,压低声音道:“前辈你……你怎么又惹师父生气了。”不是个问句。

    莫白衣亦跟着看向我,眉眼温温,眸光淡淡,显然是听到了。

    我:“……”什么叫做又?!

    于是我仔细想了想,这人大抵是……看见我就来气?

    寒笑长长一叹,望望紧闭的房门又回了房中,我便随莫白衣进了一旁客房。

    本剑灵先一步行至床前,将被褥铺平,窝回剑里往床上一躺,倒也不占地方,于是自剑中出声唤他。

    莫白衣坐于桌旁,轻轻应了声,解下腰间乾坤袋,将琴取了出来,微微笑道:“睡罢。”修长十指抚上琴弦,弹出的分明是静心曲的调调。

    琴是好琴,曲是好曲,静心曲曲调悠扬宁和,能平人梦魇及心魔,却是极耗灵力的。

    就说本剑灵时常噩梦连连,后半夜却睡得雷打不醒,果真是莫白衣抚了静心曲,不是幻听。

    我眉头一跳,至剑中跑了出来,想也不想一把按上莫白衣正抚琴的手……立马抽回。

    琴声戛然而止,莫白衣愣了一瞬,抬眸看我:“何事?”

    我扒拉两把头发,干笑两声,“天色尚早,忽然不想睡了,”凑上前去,谄笑道:“莫大家主,银子借我用用~我去买两坛好酒,同寒毅喝两杯。”

    让寒毅再莫名气下去,只怕真要将穹山劈了。

    莫白衣取下腰间钱袋递给我,道:“饮酒伤身,勿贪杯。”

    我噗嗤一声乐了:“本剑灵又不是人,伤得哪门子身?”再晃了晃手中钱袋,“不还~”走出房门,顺手将门带上,恰见莫白衣抿着唇,神色莫名。

    厅中各家修者占了大半,三五成群围在桌前,吃着桌上吃食低声商讨,我至楼上走下,将钱袋放在柜上,唤了掌柜:“店家,把你们这儿的陈年好酒来两坛。”

    掌柜笑眯眯收了银子,又喊了小二去酒窖中拿酒来。

    我等得无趣,近处的世家弟子的话语三两句窜进耳里,什么修者失踪啊魔头啊,莫家主之类的,不免竖起耳朵仔细听——

    一名弟子道:“只是修者失踪,哪里轮得到各大家主出马,我倒听说是那魔头没死,这次修者失踪是魔头一手所为,不晓得是不是暗地里盘算着什么阴谋!”

    另一弟子出声询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莫家主与魔头有着血海深仇,既然莫家主亲自出马,那传言还能有假?”

    “那魔头真是好大的胆子,没死透不好好躲着还敢来犯,这次莫家主与寒家主皆在,咱们这么多人,还怕收不了那魔头,这回定让他魂飞魄散,再不能作恶!”

    本剑灵慢悠悠凑上前去,道:“兄台此话怎讲?我倒听说那魔头已经自绝,按说人都死了,仇也算了了,我看莫大家主为人大度,不是那般记仇之人。”

    “仇了了?无尘哥哥死去的父母亲妹能复活吗!”至门口传来一声,声音清脆,夹带几分愤愤然。

    堂中修者立时噤了声。

    循声看去,进来的是那苏家家主苏婉婉,容貌清丽出尘,一抹愠色染在眉目间。

    我哑口无言,死去百年的人,如何活过来?上百条人命,岂是那魔头一人死了就能抵的?且若那魔头再出……

    这仇……完不了。

    苏婉婉大步走进厅中,“你是哪家弟子?”

    “莫家的。”我坦然道:“逐浪红尘。”

    “那个剑灵?”

    本剑灵点点头。

    苏婉婉嗤笑一声,走上前来将我看了又看,道:“我看你这身形倒是眼熟得很。”

    我笑了笑,“自然是见过,以前在灵山时,苏家主便常去寻莫白衣。”接过小二端来的两坛酒。

    苏婉婉面露迟疑,片刻又问:“有能为的家主道友这般多,你却非要缠着无尘哥哥,是何企图!”

    “我图他这个人。”本剑灵实话实说。

    不知是哪个弟子没忍住倒抽了口冷气,周遭更静了。

    “你!”苏婉婉朱唇轻咬,双眸嗔怒,道:“无耻!你若敢对无尘哥哥不利,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本家主定让你魂飞魄散。”

    我逗人逗得欢喜,扯了嘴角笑道:“苏家主多虑,本剑灵为他好还来不及~”怎么这年头都喜让人魂飞魄散了?

    “最好如此!”苏婉婉冷哼,至我身边经过时忽然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便径直往二楼去,敲响了莫白衣的房门。

    本剑灵眉头一皱,端的莫名。

    楼上莫大家主开了房门,与苏婉婉在门口立了片刻,说了些什么,盈盈笑着看了我一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双进了屋内。未关门。

    我拎着两坛酒步上二楼,敲了敲房门,唤了声寒毅,往右间偷看了一眼,莫白衣与苏婉婉相对而坐,言笑晏晏。

    寒毅未开门,我再敲了两敲,唤一声,耳尖的听到有小声讨论本剑灵无风无雨还戴着斗笠,必然是高傲如我,却未遂愿当了莫家主的佩剑,没脸见人,亦有讨论这位苏家主的。

    大抵是——

    莫家与苏家自来交好,莫白衣与苏婉婉更是青梅竹马,后来莫家主与苏家主许了亲事,就在成亲前一日,魔头寻上灵山,将莫家老小杀得差不多了,于是莫家主悲痛之下退了亲,这好好的亲事办成了白事。

    有人猜想,那魔头怕不是心仪苏婉婉,所以杀上灵山阻止亲事,其中曲折,又是一段话本中凄凄美美的情爱故事。

    我往下瞟了一眼,那个身穿紫衣的小姑娘,不知令师尊可还尚在,若是不在人世,听到这话,估计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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