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林温氏也就是李婉有些心烦。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根竹筷有节奏地敲击着面前的粗瓷白碗,发出“叮叮”的脆响。

    一身满是深色补丁的灰布衣裙浆洗得发白,满头青丝只简单用根木兰簪定住,虽衣着粗陋,却难掩那肤如凝脂,艳若芙蓉的美貌。

    此时她正两眼无神,怔怔地盯着地面发呆。不知想到什么“唉”的一声,重重吐出口气,一副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模样。

    正愁眉不展间,一双穿着开口破布鞋的大脚跨过门槛,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婉娘,吃饭了。”

    雄浑清亮的嗓音拉着她回过神,她慢慢地抬起头,去看那光着上身的农家汉子。是了,这个昂藏七尺,品貌不凡的农家汉子是她这世的丈夫,名叫林渊。而她也不是什么李婉,而叫温婉。

    名唤林渊的男人端着碗黄色窝窝头和一碗水煮白菜放在她面前的木桌上:“咱娘刚送来的,说是拿今年新磨的苞谷面发的,恁香,尝尝?”

    他将那碗窝窝头往温婉面前推了推,语气温柔得像窖藏的老酒。

    林渊最近也有些愁,婆娘已好几日不曾动筷子了,眼见着日渐消瘦下去,他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地里的庄稼还没收,家里米缸面缸都见了底。就这窝窝头还是他娘趁哥嫂下地,偷偷蒸了送来的,婆娘跟着他委实苦了些。

    “你吃吧,我没胃口。”温婉皱着眉,又将碗推远。

    林渊叹口气,放下了筷子,拿粗糙的大手去探他婆娘的额头:“这可不行,李阿婆家的鸡吃得都比你多,莫不是病了?”

    温婉摇摇头,拿着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青菜,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瞥见林渊急得一脑门子汗,怕他担心,只得强忍着恶心将菜送进嘴里。还没咽下去,一阵剧烈的恶心袭来,她猛地放了筷子捂着嘴在门口“哇哇”吐了起来。

    吐完酸水,胃里的不适刚好了一些,就被林渊抱着,轻手轻脚地往自家牛车方向走。

    温婉哭着捶他:“放我下去,我不去看大夫!”

    林渊面色冷然,将她放上牛车“胡闹,病了就要看大夫!讳疾忌医就能好?”

    这男人再对她好,决定好的事情也是说一不二的。

    温婉放弃了挣扎,抱着膝盖“呜呜”的哭,又拿兔子似的红眼睛瞪他“咱们家哪里还有看病抓药的钱?”

    而且中药那么苦!

    林渊叹口气又帮她揩泪:“有你男人在,你个娘们儿整天瞎操心个啥!天塌下来还有我这高个儿的顶着!”

    说完,让她乖乖在车上坐着,自己径自回屋取了铜板揣进怀里,急急地驾着牛车往镇上赶。因为穷,李子村的赤脚老大夫去年冻死了,现在看病得去二十里外镇上的和生堂。

    牛车慢悠悠地走在黄土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们家的老牛一边“哞哞”地叫唤,一边暴躁地甩着尾巴想赶走恼人的大群黑苍蝇。

    温婉坐在牛车上被那车轮碾起的滚滚灰尘呛得直咳嗽,崎岖不平的土路颠得她浑身骨头都疼“还有多远啊?”

    林渊快速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婆娘正苦着脸给自己揉腿捏肩。心知她娇气,只不断地拿话哄她:“快了,快了,再忍忍。”

    又一手脱了上衣扔到后面车板上,一手越发卖力的抽打老牛:“拿这衣服垫在身子下面,就不那么咯人了。”

    见温婉坐在后面还是一声不吭,又拿话去逗她:“这么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是哪家的?怎生得如此标志,不如许我做娘子如何?”

    温婉听了果然“噗嗤”一笑,不依不饶地拿手揪他的耳朵:“呸,不正经!老实赶你的车!”

    听得婆娘的娇笑,林渊这才放了心。暗地里伸出手摸了摸红红的耳朵尖,才加快速度往镇上赶。看着这男人傻气的动作,温婉到底翘了翘嘴角,看着金黄的日头笑了。

    这个男人是没钱,去年一成亲就被家里分了出去,唯一值钱的牛车还是他靠日夜不分的开荒种田换来的。好在这男人体贴入微,很是知冷知热,才让她这一缕异世魂魄在这村里落下了脚。

    日暮西斜的时候,牛车总算紧赶慢赶到了梨花镇。还没等车停稳,林渊就小心扶着温婉往医馆里头走。

    医馆里坐着一位黑发白须的坐堂大夫,三三两两的病人正排着队催着他瞧。他却捋着胡须,不慌不忙的把脉、开方子,很是气定神闲。

    等排到林渊的时候,他忙不迭扶着温婉坐下,朝那坐堂大夫扬声道:“李叔,我婆娘这两日睡得沉,茶饭不思还吐酸水,烦劳您给看一看。”

    那李大夫翻了翻眼皮又拿出个破布包垫下温婉手下,温热的手搭上她的脉搏闭目不语,看得小两口心惊胆战。

    好半天那李大夫才睁了眼:“喜脉,已有三月了,回去精心养着吧。”

    温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

    林渊却一下握住李大夫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的?我要当爹了?”

    这样的毛头小子李大夫见多了,他也不恼,只笑着嘱咐他:“不要行房,不要喝药,忌凉水,多走动,记住了?”

    林渊连连点头,高兴地拉着和生堂里的每一个人念叨:他要当爹了,他婆娘了不得!先前的忧虑一下化为了狂喜,后继有人四个字不断敲打着他的神经,让他脸上的笑比那春日里的暖阳还灿烂。

    温婉站在一边,看着他风风火火的往大夫面前的诊桌上“叮叮当当”地倒铜板,有些哭笑不得。

    “李叔,这些铜板子给你孙子买糖吃。”林渊笑得牙不见眼。

    李大夫忙站起来推拒,抓起铜板就要还他:“不用这么多,十个铜板就够了。”

    林渊只当不见,迅速扶着温婉往门口走,嘴里还喊着:“要的,要的,给您沾沾喜气!”

    乡下的风气,诊出喜脉是要给喜钱的。

    “这小子!”李大夫笑骂。回回来镇上帮他劈柴烧水不说,诊费也从来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等出了医馆的门,林渊还是像踩在云端里晕晕乎乎的。他扶着温婉在附近相熟的茶棚坐下:“婉娘,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割些肉带回去给你补身子。”

    等他手里提着稻草捆着的五花肉、猪骨头满载而归的回来,温婉心疼得直抽气。用脚指头想她也知道,家里存钱罐子里的几十个铜板全被他摸来花了!

    多说无益,她愤愤地爬上马车。林渊倒是满脸喜色地念叨着要去给他爹娘报喜,半点不见心疼和着急。

    甫一进家门,林渊将她扶上床歇着,自己提着肉就要往村东头的老屋走:“你歇着,这肉我让咱娘炖好了给你送来。”

    这是赶着去报喜了。温婉点点头,顺势躺下,她确实累得不轻。有了这肉,大房闹不起来。

    她男人林渊家里总共兄弟六个,他排行第六,是老小。前面五个哥哥都各育有二子,在这徐家村里算是根深叶茂,人丁兴旺。这年头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也不会有人嫌子孙少的。

    去年等幺儿成完亲,林家就由村长和长辈主持着分了家,二老跟着老大住。

    温婉穿来的那天,正好是和林渊成亲的当天晚上,喜庆的大红屋子里都是人。听着送亲的喜婆细细介绍,她才勉强将婆家人认个全。娘家人却是不常见,也就三朝回门时候见过一面。就知道她娘家家境不错,父母兄弟也很是疼她。

    这丈夫却是原主婉娘自己相上的,只因小时候扯猪草见过一次,林渊看婉娘瘦兮兮的以为她吃不饱,下河给她逮过几条小鱼吃,等到媒婆上门提亲时,温婉就有了印象,放着好些地主秀才不嫁,挑了最穷的林渊。

    日头隐下河山时,林渊到了村东头,“啪啪”拍着一处院门。“吱呀”一声,里面走出个妇人来。五旬上下年纪,面容沧桑却满目慈爱,正是林渊他娘。

    “渊子,你怎么来了?”见是最疼的小儿子来家他娘咧开了嘴,在腰间围裙上擦擦手,接过那条惹人眼馋的肉,又反手关上院门拉着儿子进屋。

    “阿娘,婉娘怀上啦!今个儿去镇上瞧大夫,才诊出来的喜脉!”想到这林渊不由得一如幼时习惯喜滋滋地摸着头笑。

    “哎呀,可是真的?我说今天院墙上飞来只燕子,原是应在这儿啦!咱们老林家又要添丁啦”他娘也高兴,提着丈宽的肉急急给她老头子瞧。

    林渊他爹刚满身是泥地从地里回来,这会儿正坐在门槛上嘬着旧烟斗里的烟草,熏人的劣质烟味飘了一院子。见小儿子回来,也只是抬眼随意的瞟了瞟。

    “他爹,老六媳妇儿怀上啦!”见老家伙抽着烟堵在门口,林渊他娘满脸喜意的走过去推他。

    “嗯,给肉炖了,晚上等你大哥回来,咱们爷仨好好喝一盅”他爹站起来拍拍屁股,不见喜怒,一扭头进了屋。

    “别理他,你爹就这样!”他娘毫不在意地提着肉往厨房走。这老东西,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

    晚上林母围上围裙兴冲冲地准备去厨房炖肉,可门一打开哪还有肉在:“天杀的啊!肉被谁偷啦?亲娘呀,缺了大德啊!”

    这一冲破天际的哭嚎惨叫直让满屋子人挤来厨房瞧,林老头急得指着婆娘鼻子骂:“肉怎么会没啦?你这老婆子到底放哪啦?”

    大儿媳林刘氏也叉着腰见缝插针:“就是啊,婆婆您怎么能把肉也弄丢了呀?到底年纪大了!”

    林母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伤心,眼泪不争气地哗哗往外流:“老婆子再拎不清还会把肉弄丢啊?这院门和灶门我都是关严的呀!定是谁进屋开了院门放了猫狗进来啊!”

    农村野狗猖狂,稍不留神就要被拖了衣服吃食去,抓到只能打死了事。可这可是肉啊!一年到头吃不着的肉啊!

    大儿媳林刘氏缩了缩身子,最后一个进门的可不就是她!林渊早在听见他娘哭嚎的刹那就追出了门去。

    等到回来,他手里丈宽的肉不过变成了巴掌大小。若不是他跑得快从狗嘴里抢来,是连这一巴掌肉也无的。当下心里酸涩难言,这么点子肉婉娘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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