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惠娘,她感念的人很多。

    她仰慕自己只相处过短短两个月毫无印象的娘亲,听说她是个柔弱又坚强的女子,是百般算计希望她过得好的人,是她永远失去,最想念的人。

    她敬爱老班主夫妻,把他们当成父母来孝顺,年幼时戏没学好被罚,她委屈过,想她娘活过来,想她爹出现带她走,她跪的时候师兄弟们愿意陪着她一起跪,一地都是人,她哭着哭着就笑了。事后班主夫人拿药酒揉她青紫的膝盖,老班主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挑给她,她想自己有家人的,老班主夫妻不是爹娘胜似爹娘,还有一群兄弟姐妹。

    戏班里有人和她一样没爹,可爹还是她无数次幻想过的。

    当爹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却意外坚定地说不走。

    她爹当年抛弃了她娘,她不愿意跟他!

    董家班有她的亲人,还有她喜欢的人!

    但她最后还是走了。

    “是少爷主动放惠娘走的。”刘伯他一直无法认同董圆圆当初做的决定,知道他是为惠娘着想,没人能在作出决定的时候就知道结果,但确实是他害了惠娘一辈子。惠娘是个安于眼下的女子,不贪图荣华富贵,一心扶持董家班,做个待嫁娘。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承认是董圆圆做错了。

    所有人都不愿惠娘走,董圆圆头一个阻拦,可耐不住人竟然玩阴的。

    “她爹偷偷把惠娘绑走,我和少爷找上门,他又苦口婆心得劝…唱到梨花苑又如何,戏子永远是戏子,一辈子都是下九流,供人玩赏的玩意儿。他闺女是好人家的闺女,和我们不一样。”

    唱戏的死后入不得祖坟,写不进家谱,是世人口中低贱的行当。

    低贱在哪儿?

    真要如此惠娘便不会被求着送进董家班,在她娘心里最不能进的门,是她毅然决然甩在身后的家门。

    但董圆圆动摇了。

    当班主的四年时间让他成长不少,班主除了唱戏更要看人脸色说话,年少时口口声声要闯开一片天地,离开家乡去得地方多了,受到的侮辱随之增多,华丽的戏服下只是一件粗糙的单衣,听戏的人愿意的时候把他们捧上天,不高兴时谁都能踩两脚。

    最可恶的是有贵人垂涎惠娘的美色。

    他拦得住一次,拦得住两次,拦得住第三次第四次吗?

    让他坚持的是初衷,是台下的叫好。

    “他见少爷动摇了,就给少爷个甜头,劝他也脱离这个行当去做个正经生意,若他能在五年内在洛阳站稳脚跟,他就把惠娘嫁给少爷,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亲!”

    “但是一波三折。”元霁月听到这儿已经猜出了接下来的事。

    放弃戏曲还是放弃惠娘,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一棒子一个甜枣,哄得他解散董家班转而从商,一个愣头青十八年就专注于一门技艺,突然一头撞进从未接触过的领域,肯定没少被忽悠。她知道学戏很苦,董圆圆不怕吃苦不缺毅力,加上拼死拼活的劲头闯出如今这丰厚的家产。

    金银财宝不是他想要的,只一心想抱得美人归。最后美人已做他人妇,他心中盘旋的一口气久久不散,从此一病不起。

    “因为惠娘她爹,是个骗子。”

    “五年后他用什么借口反悔?”

    刘伯的话掷地有声:“何来五年?四年,我们少爷只用了四年。”

    董圆圆本想去打几份工试试,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工钱也不多。戏班解散了但不能让弟兄们一起喝西北风吧,人是他带出来的都跟着他干,几十号人合起伙来被骗了个灰头土脸,逐渐摸出门道来,做起了脂粉生意。

    角儿们会上妆上粉,最特殊得油彩常人不用,但脂粉姑娘家总是抗拒不了的。一个摊儿两个摊儿,有了钱先租个小铺子,一个铺子两个铺子,买了地契买了宅子。

    他打心眼里觉得董圆圆是个奇迹。

    他跟老班主学半辈子,跟新班主血拼半辈子。昔日的弟兄们分别顶了身股,当掌柜的拿分红的都有,他也有,但他依旧愿意跟在董圆圆身边照顾他,自愿当起管家,把称呼从班主改成少爷。

    “别说四年了,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把惠娘嫁给少爷。在惠娘认祖归宗后一个月他们府里就出现了一桩喜事,惠娘的大姐嫁给了林府的大少爷,都传他们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那聘礼啊占了两条街,鞭炮声啊,吵得很!”刘伯两手拢进袖口,笑容里饱含了对他人的嘲讽和自嘲,隐进袖子里的手扣着胳膊上的肉,“谁知道不是大姑娘嫁人,是我们的惠娘啊。林家有钱有权,就是大少爷快不行了要人冲喜,合了八字后指名要大姑娘,她爹舍不得啊,但也没办法,面都见过了,林家知道大姑娘长什么样子,总不能找人顶替吧,就在这个关头,惠娘简直是从天而降,她和大姑娘长相有九成相似!”

    她爹是个冷血的人。对白捡来的闺女没有感情,执意认她只是想救自己的掌上明珠罢了。

    偷龙转凤,打得一手好牌。

    怪惠娘命不好吗?长相随她爹。

    可笑他们四年才发现姐妹俩被人调包。

    “他亲口说原本是想用强把惠娘带走就算了,少爷找去的时候,他就想逗逗这个傻小子,就是耍他玩儿。真相大白的时候他撕烂了慈父的脸,嘲笑我们少爷,说穿上一次戏服,一生都脱不下这层皮!不止低下,还愚蠢!少爷什么都没了,还扔了祖宗们唱了百年的戏,从此一蹶不振。”

    若是最初董圆圆没有被说服,他多看一眼哭着冲他摇头的惠娘,没有决然地转身迈出那道门槛,一切都不一样了罢。

    大不了拼上一条命,即使被活活打死。

    好过十几年的半死不活。

    多少次梦回桂香城,他对“戏”这个字又恨又爱,又悔又愧,余生见不得人提起戏,收养了董满满后也不让他接触戏,把他往一个贵公子的方向培养,和他自身全然不同。

    多年前某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个稚嫩少年从首饰铺走出来,满脸笑意地捧着一个木盒子。

    “离开桂香城的那一天,少爷按照我们的习俗去打了一套金饰当聘礼,打算在梨花苑的戏唱完了就给惠娘的,簪花就是其中一样。直到惠娘离世出殡那天,少爷才悄悄去把聘礼放进了她的棺材。”

    棺材里陪葬品一样不缺,就一盒在一堆珍宝里算不上贵重的金子不在。惠娘从棺材里爬出去只带走了它。

    把手轻搭在冰凉的棺木上,他心里腾起一股希望。

    “僵尸…是有神智的吗?”

    明知故问。

    惠娘咬过董圆圆。

    “那她怎会记得把少爷的聘礼带走?”

    孽缘啊。

    “去见它一面吧。”元霁月答非所问,“到时一切就明了了。”

    若是她尚存一丝人性,仙师会杀她吗?

    刘伯合上棺材盖,没有问出口。

    往大了说,人界经常会经历战乱和妖魔鬼怪的侵袭,往小了说,人会被很多贼和仇家找上门,是以很多人会在家里打造暗室和暗道,以备不时之需。董府不会例外,它明面上大大小小的房屋共计五十六间,暗地里就不好说了。

    暗室关键时刻是可以救命的,往往会建在主人的房内,或是隐蔽的地方,董圆圆住的房间内元霁月找过,并无机关。

    董府的暗室建在另一间卧房内。

    卧房离他们所有人住的房间都很远,门被锁着。锁的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董圆圆手里,一把在刘伯手里。

    房内格局很宽阔又朝阳,没有放置任何杂物,只有四面墙,由于长时间未打扫墙上挂起蜘蛛网,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灰。地面上有脚印陷在灰尘里,一大一小交错有两行,从门口一直延伸在墙角,有正有反,明显是有人来回行走留下的。

    墙角有一扇暗门。

    本来可以添置装饰把它掩盖住的,只是在此刻空空如也的房内,它特别显眼。

    门后藏着一条通往地下的长阶。

    一节一节台阶往下走,落地的时候已经离地面有三米深。

    四周是坚固的石壁,围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暗道,看不到出口在哪里。

    他们走的时候悄悄的没让人知道,回来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也只有一片漆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暗道,走了约莫半刻钟刘伯先停下,转过身朝左面的墙,他面朝的已经不是墙了,是一扇门,足有一人高的厚石门,门上光秃秃没有雕刻图案。

    “再往前走可以出府。”刘伯不再往前走,把声音放得很轻,“这间带有暗道的房才是主卧,只是因为先主人给它取的名字带了个桂字,少爷便没有住。”

    要说让他猜惠娘会被藏在哪里,他只能想到这里。

    他端灯照出门边的机关。

    只要轻轻一按,门就会开。

    元霁月把他从门前拉开,护在身后。慢慢地将手放在突出来的机关上,抓紧了腰间的笛子。

    她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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