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每个仗剑独行的人并不是我所想像得那样潇洒勇敢,若能安康相守,谁愿颠沛流浪?

    现在回头再想想,她应是与游家削发断义后再去了一次上官家,她知道自己毁去婚约对一个卧病在床的年轻人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但箭出无回。

    我重新认真地去解读那一幕,那日他们脸上带着的表情,似乎又沉重了许多。

    那日上官衍懦弱地将碎片对准自己的胸膛,他感觉到了耻辱,他一定觉得是自己的病痛令这段婚约不成,游无剑的话有多刺耳,差点就成了刺杀他的利器。他很痛苦,也很绝望,但他不知道,这话并不是游无剑的本意,她只是想毁婚,想惹怒上官博,想得罪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胄,事情本身与他上官衍毫无关系。

    那日上官礼发现了潜进来的游无剑,他对她有着护犊般的敌意。

    他问游无剑:游三姑娘是觉得衍弟配不上你,是么?

    游无剑回答:这只不过是桩可耻的买卖婚姻,即使指婚给我的是个天纵奇材文韬武略的人物,我也不会接受,结果都只会是同一个。

    这下我懂了,这桩婚事是以无痕为筹码,任谁都会先入为主地厌恶。

    上官礼似乎有点明白游无剑的心情,叹了口气问:衍弟会成器,为何姑娘不愿多等等?

    游无剑脸上坚忍的线条化成了软弱,她轻声道: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来不及了,一切,都太晚了。

    无痕和司情,都死了,司剑也与她们一起赴身火海,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晚了。她在世上没有了任何牵挂,此后要去哪儿,皆是未知。

    盈盈湖水,凉凉湖风,诉不尽她心中的凄凉。

    三年后,游家隐者召来庄主:老身要闭关养息。八年之内,请庄主务必寻回“剑”。

    庄主大惊:前辈莫不是——?

    隐者微笑,眼中那抹悲伤始终穿破了岁月的坚定:“剑”若在生,只能为我无龙所用。游家一代一隐的重任,老身已有人选。

    其实这个消息庄主并不意外,无剑自小便卓绝超群,每个人都认定了她将会是下一任的隐者,只不过是差了此任隐者的确定而已,只是她没有想到,无剑无所不用其极地与游家割发断义,火烧无龙台,烧毁了百年的奇草异药不说,还偿上了无龙台下的几条性命,这滔天般的大罪,隐者居然还坚持要将她找回来委以隐位。

    庄主心中莫名愤怒,这乳臭未干的丫头,有什么资格得到这样的宽赦与恩泽?

    庄主掩饰不了心中的不满,问道:前辈不再考虑其他人吗?

    隐者虽老,眼神却如鹰,像是看出了庄主心中的思绪,道:莫非庄主另有人选?

    庄主摇了摇头:前辈不怪罪无剑?

    隐者道:痕之死,我等亦有错。“剑”若归来,三年内必有大作,届时,老身玉牌为鉴,“剑”可修移规训一条。

    庄主惊讶:前辈!

    隐者闭上眼睛,带起苍老的微笑:避世半生,幸得有成。老身身后,玉牌取字为“断”。

    庄主不语,难言心中悲喜,“断”,游家从今后将多了一份荣耀,也多了一份命定的数,多了一条被捆绑的命运:前辈——

    隐者闭目微笑:庄主有何吩咐?

    庄主心中闪过一丝痛:三年了,剑若不在,该当如何?

    隐者摇头:剑若死,‘剑’牌仍在,药壶亦在。无龙九壶,缺一不可。

    庄主垂下了头,无剑与‘剑’,一定要找到其中一个。这游家上上下下,最不惦记无剑的反而是她这十月怀胎生下她的亲生母亲。

    庄主眼中浮起爱子脸庞,硬着头皮道:后生过几日便带着患镜两人启程寻找无剑。

    隐者淡道:“情亦要一同前去。寻剑之路,可磨其心,当年之事剑若不甘罢休,仍旧要解开情剑之结,方能圆满。

    庄主点头称是:长者说得是。那么,“双”年事太小,前辈能否代为照顾?

    隐者看着庄主,智慧的眼睛渗透一切:“双”是璞玉,代为雕琢可行,至于隐位,仍缺了份天资与毅力。

    庄主心跳得厉害:多谢前辈。

    隐者闭上了眼睛,光芒渗尽,看起来只像个耄耋的老人:三天后,带“双”来吧。庄主好走,老身不便,恕不远送。

    庄主退下,心中甚为失落——

    隐者一席话,才知道自己无论从修为还是知人达事上都远远差了一截,每一任的隐者都有一个共性,就是有超出常人的智慧与见地。此任隐者已有一百余岁,虽长年在隐院之中修行,一双慧眼却静静看清无龙上下所有事。

    庄主一直在琢磨,在回想,如果那时她答应救无痕,今日长者继位的人,会不会就是庄主我呢?

    虽然她是一庄之主,但归其本质也不只不过个庄务总管,而隐者不一样,隐者拥有至高无尚的精神地位,每个人对他的尊敬都是发自肺腑,而不是虚伪应奉。

    庄主疲累地闭上眼睛,嘴角突地带起一个笑:无论如何,少子无双能拜于隐者门下,若是无剑不归,无双我儿总是会有机会的。】

    无双。

    原来庄主做的一切,不仅是为了自己,还有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他们提起过的幺儿,游无双。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儿会得到庄主这样的疼爱,即为无双,应是抓到了“双”牌吧,很好奇。

    我突然打了个哆嗦,竟感觉有点冷。

    我有了知觉。

    于是很快的,我的神魂意识从这遥远神秘的游无龙抽了回来,回到了火树尽头的子墟,回到了曲折幽静的小巷深处,回到了绣庄,回到了我床幔浅浅的床上。

    我房中有人在聊天。

    “这隐者是谁?”远远近近,虚幻的传来韩三笑的声音,“为什么好像你们庄主都要怕了这隐者?”

    嗯?怎么我从梦境中出来,刚好他们也在提隐者的事?

    “隐者虽然在庄中没有实际权力,但却是精神领袖,凡遇大事才会请教长者意见。”另一个声音斟字酌句地回答道。

    “那这隐者是怎么来的?”

    “凡庄中只有大成之者,升为长者之列,长者通过清修,可晋隐者。隐者在天年之际,会将毕生所成凝成一块玉牌,就像这个——”我听到了叮叮当当的环佩清吟声,应该是游无患的“患”牌在作响,是游无患在跟他聊天呢。

    只听游美人继续道,“玉牌按照长者喜好所成,也由隐者自行取名。玉牌成后,要已有的药牌共练相处,不化者方可进入牌列。进入牌列的药牌将与其他牌一起进入一个循环,世代在抓牌盛世中展现在众人眼前。而创造药牌的人则可载入游家药典,可指定继续人,并可以牌之名移除游家家规一条。而这次,隐者将这个权利让给了无剑。”

    “既然你们有隐者可以改规训,为什么这么撇脚的规训一直没有被废止啊?”貌似韩三笑对这游家家规也很有意见。

    游无患叹了口气:“隐者之才,庄中几百年才出一人,大都隐者太过骄傲或太过专注自已修为,宁愿隐位无人,也不敢冒着亵渎隐位的风险去指定继承人,更不会无聊地去关注庄中俗事。游无龙从创立到现在,有庄主一百一十八位,但却只产生了十六位隐者,你说他们,怎么来得及移去规训?”

    “十六位长者,就是刚才你说的,怜痕患镜、情双缘止、恨剑弱烛与君莫侠,还有这一代的长者‘断’么?”

    “恩。”游无患迷茫道,“无剑被指定为长者继承人,对于我们来说,是个莫大的荣耀,若是能寻回她,能移去一条庄规,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以后的人,都少去一少束线,多一份自由。”

    “你们寻她,不仅仅是因为骨肉血亲的这份亲情?”

    游无患没有回答,我想她知道答案,只是不想面对。她们到底是无情冷血,还是懦弱怕事呢?

    韩三笑也没有再追问,这种家族里面长大的孩子,与生俱来都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天份,这样的人是不是天生都会缺失正常人该有的东西,比如骨血手足之情?

    “如果你们寻不回游无剑,更或者她不愿意再与游家有任何瓜葛,那这隐者之位该如何?”

    “这我就不知道了,历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庄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有所成就,希望自己能名垂药史,正常人怎么会推去这样的荣耀?”

    “隐者之位,不分男女,是么?”韩三笑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男女?

    游无患顿了顿,换了种语气,道:“难怪无镜总爱与你闲话家常,与你讲话,的确一点也不费力。没错,隐者之位不分男女。我想大概你也知道了,游无龙中女尊男卑,男子十五岁后便不可以在庄中自由行走,更别说随意离开山庄。成为隐者是庄中所有男人唯一出头的机会。此次愉者指定无剑,已有知情人不满隐者偏心,传言他早已心有所决,要破格入她为继任愉者,所以庄中人包括庄主在内对她皆是有所忌讳——他将游无龙男人唯一出头的机会都剥夺了,谁知道下一次机会需要等多少年。”

    “那你母亲呢?她到底想不想游无剑回庄接任隐位?”

    游无患瞪着韩三笑:“这个问题,你最好不要再问。”

    韩三笑轻叹口气,心中好多话想说却又不能说,他估计也知道答案,只不过想为谁申张一下正义而已。

    “你们的隐者是七年前才创出断牌,将改训之权让给无剑,你们才开始寻找她?”

    游无患点了点头:“除庄主与隐者之外,我们庄人是没有权力随意外出的。而当年无剑本也不能随意下山,但她的确是个特例。断隐者虽然不干预庄事,暗自却非常欣赏无剑,所以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那看来这隐者的确非常喜欢无剑,既使三年过去,他也未曾放弃过寻回无剑的念头,甚至还将自己的毕生得来的奖赏转手让给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后辈。”

    游无患苦笑,想是自嘲多少自怜:“你没有见过无剑,自是不知道她。”

    韩三笑心中莫名失落,或许心中的确欣赏这锋厉如剑的女子,只是恐怕无缘亦无份。

章节目录

无侠传之锦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小说看看网只为原作者上官知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上官知之并收藏无侠传之锦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