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不安,但还是假装很认真地在听,问道:“为什么要吵架?爹的脾气很好,从来不跟别人生气的……”

    “他以为我在生气他对秦六作出的惩罚,以为我要帮秦六求情——其实我只是妒忌,妒忌他会对秦六发火,秦六只不过无心做了一件他不喜欢的事情,他会如此大发雷霆,而我天天在做那些事,他却依旧可以和我谈笑风声?也许他是真的秦六当成了好兄弟好朋友,才会对他失望对他发脾气,而我只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许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在心里默默地鄙视我,只是他不想说破而已……”

    “秦六……是秦正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他做了什么?爹为什么要惩罚他?”

    黑叔叔仍旧没有理我,自说自话道:“我说,自他同意削族离朝开始,必会有忠良受到贬迁,折于途中也是正常的事情。孔德芳只不过是贬迁大流中的一员,这些一旦远离帝都的要员有几个是真正能安享晚年?我知道他与孔德芳有些交情,我已尽力将他们按排到此处,孔德芳一定要死,这毋庸置疑,我除掉了孔德芳,他没有说什么,却对秦六胡乱处理他们的尸身而发了很大的脾气——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受不了他以这种方式来指责我——”

    孔德芳?是谁?又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听着像女人的名字,好像也有一点点的耳熟,是不是哪里听谁提起过呢?

    “孔德芳是谁?”我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

    黑叔叔僵硬一笑:“一个为燕族收编之事顶风上奏的傻子。只是念着这份情义,你爹想保他,他知道不可能,还是想尽办法,我只能答应他给孔德芳一个体面点的死法,别的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他很生气,对朝纲的失信,对他自己的无力,对我的无能,秦六其实并不知情,只是刚好不幸撞在了他的枪口上而已。”

    “你是说,你杀了为燕族说话、爹想保护的人?他是个好人吧,你为什么要杀好人,为什么?……”我有点怕,转眼看了看门口,只是几步之遥,只是一瞬之想,我就能跑出这个院子,离开这个令我害怕的黑叔叔,但我没有动,也许我还想知道更多关于爹的事情,也许我已经再不像以前那胆小怕事,也许,在我有生之年我还想捍卫一些东西。

    “没有为什么,身不由已,你永远不会懂。”

    “秦正,是不是将那些人的尸身,拿去做喂花了?”

    黑叔叔轻蔑一笑,似乎是默认了,道:“清正贤臣又如何,还不是与那些低贱的贩夫走卒一样,成为花下春泥?只可惜了他的随从与独子,他们本可以不用死,却偏要与他奋战到耗尽到油尽灯枯,倒在雾瘴中死去。可惜了曹良,一身本事却犯傻一根筋,非要跟着孔德芳贬迁为仆荒废在这山野之中,宁死都不愿意为我效力。”

    曹良?我莫名想到了曹南,可能姓氏一样的原因吧。

    “我觉得同生共死也是一种气节,谁说那是犯傻?人这一生若是连一个愿意与自己赴死的人都没有,那才叫可悲。”他的话让我听了觉得不舒服,本应是值得敬佩的事,到他嘴里竟一文不值。

    黑叔叔咳了几声,冷冷地笑。

    “爹对秦正做了什么惩罚?他没有伤害他吧?”

    “他将他禁足在雾坡之中,没有他的解步永不能踏出雾坡半步。若不是他将秦正禁足在雾坡,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事情?在秦正在他身边,也许他现在还活着,我可能与他已经解了心结,会时常来这院子坐坐,我们见面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一番光景。”

    秦正是被我爹囚在雾坡的?!难怪——难怪他一直没有出来过,后来我爹遭遇不幸,他以为我爹不肯原谅他,一直在雾坡中等着我爹来找他——一等就是十几年……

    “秦正很听我爹的话,是吗?”我酸楚道。

    “是,他只听你爹一个人的话,他让他向东,他绝对不会向西。如果没有你爹,他才是这江湖中最令人胆战的人物。”

    我捏着干冷的手,轻声道:“他明明是个好人。”

    黑叔叔冷笑:“好人?那只是在你面前的样子而已,如果你看过他杀人的样子,你可能就说不出这句话了。”

    “很多人都杀人,要看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如果杀的是坏人,那他就是好人,如果杀的是好人——”我盯着黑叔叔,慢慢道,“如果他是无心的,那他还有得救,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他就是坏人。”

    黑叔叔笑了,道:“我杀过很多好人,故意的,图谋以久的,所以在你眼里,我是坏人。”

    我咽了咽口水,压着颤抖的声音道:“你把我黑叔叔藏哪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原本远忆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冰冷异常。

    “不管你是谁,我希望你不要伤害他。”我乞求道。

    “你没有像平时所表现得那么笨。”黑叔叔的声音变了音调,阴森冰冷得像条蛇。

    “再笨的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会学聪明的。”我咬着舌头,好让自己讲话不发抖。

    “应该说,再笨的人身边若是有高人指点,多少也会变聪明才是。”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他的眼神似曾相识,冰冷狠毒,没有情绪。

    “黑叔叔呢?他去哪了?”我现在在盘算,我若是突然拔腿向外跑会怎么样?他好像身体不太好,也许跑不过我——

    但如果他有功夫,那么即使病重我也不一定能跑得过他……

    “他死了。”

    我瞪大眼睛——

    接下来我本应该问他,黑叔叔是怎么死的?

    是不是他杀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他?

    但是我得到答案了又怎么样?

    如果是眼前这个人杀的,我能怎么办?大声喊叫命?还是——还是——

    “放心吧,我没有杀他,他自己死的。”我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个黑叔叔”若无其事地盯着自己的手软棉棉道。

    “那他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我满眼泪水,难怪这些日子怎么都找不到他……

    “从衙院出来那天,就死了。”“黑叔叔”轻描淡写。

    “衙院出来那天……就死了?云娘邀我们聚餐那天吗?”我不敢相信。

    “不过一个废人,活着即是负担又是拖累,还不如死了痛快,好歹还有点尊严。”

    “他怎么死的?是谁害了他?谁这么心狠,连他这样一个可怜人都不放过?”我疯狂回想着当时在衙院的所有人,我真的很害怕是其中一个谁下的手,我不希望任何人会是凶手——

    但是要说这镇上想害黑叔叔的人,应该都在那院子了吧,那天黑叔叔用针扎伤云娘,肯定会有人恨他!但他罪不至死啊,他只是个被恐惧折磨疯了的病人啊!

    “黑叔叔”盯着我笑道:“如果真有人加害于他,你知道了又怎么样?会为他报仇么?你知道怎么报仇么?你连拿起杀生刀的力气都没有。”

    “我——我——”我握紧拳头,却无言以对。

    “不用找凶手了,谁也没有杀他,他是自尽死的。”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对于他来说,仿佛这只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他用着黑叔叔的脸,跟我说着黑叔叔的死讯,说不上来的诡异。

    “自尽?他为什么要自尽?他不可能会自尽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了解他多少?你会知道一个疯子心里想着什么?”他无情地打断我,说着残酷的事实,“像他这样的人死了难道不是比活着更有价值么?换作是你,你是愿意孤独地在这世上疯癫着,还是干净地了结自己给自己留点尊严?”

    “孤独?他怎么会孤独,他还有我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要死呢?”

    “不是他傻,兴许是他终于清醒了。这世上许多人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为了一个未了的心愿,心愿完成了,活着便再没有了盼着,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我盯着他,虽然他脸上仍带着冷笑,但眼睛却很真实,很悲伤,好像这也是他最深刻的感触一样。

    “那他现在在哪里?”我拭着眼角的泪,“就算是死,我也要寻得他的尸骨,为他安葬立碑。”

    “就在你爹掉落的那个崖上,他跳了下去——”他笑了,做了个从弧度向下的手势,像在看一场闹,却笑得很僵硬,“我竟有些羡慕他,因为他跳下去的时候,是笑着的。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地笑着去死的?”

    “他跳崖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我盯着他,黑叔叔虽然疯,但他戒心很重,不会随便让陌生人靠近的。

    他点了点头:“很近,就好比我们现在的距离,我伸手就可以拉住他。”

    “他认得你?”

    “当然认得,他还跟我说了遗言,托我一定要转告给你呢。”

    我脑子转不过弯来,就是说,黑叔叔认识眼前这个假扮成他的人?

    “他说了什么?“

    “余愿已了,大仇得报,安心赴死,不必挂记。”

    余愿已了,大仇得报,安心赴死,不必挂记。

    这像是黑叔叔会说的话吗?他在最后的时刻,终于彻底清醒了吗?

    我难受得要命,太突然了,这么多年才能重聚,我还有很多事情都没能为他做,前些天我还在我的小本子上列了专门想要为他做的事,我想要给他做件体面的新衣裳,想要帮他家里院里重修缉一下,想要重新帮他整个小花园……他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被遣出流放时,我一直有向衙门去打听,没有任何消息,其实我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帮我在打听,我只是觉得多问问,让他们知道这处有人在期待这个人也是好的,万一要是有消息了,他们总会记起来告诉我。衙人都劝我说,以黑叔叔这样的身板根本受不了流放的日子,就算没有病死累死,说不定一个意外就摔死、被乱石砸死了……

    可是黑叔叔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他撑这么久回到这里,就是为了等着杀死那个可恶的云兰来给我爹和严叔叔报仇。他用针刺伤云娘,以为大仇得报,自尽以告我爹在天之灵,这就是支撑他活下来的那个未了的心愿吗?

    我脑海中浮出最后一次见黑叔叔的情景,他很干净很斯文,束着整齐的发髻,穿着干净的长衫,脸上病状未除,但眼神很清晰,神态也很镇定,就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爱种花会冲我微微笑的黑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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