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一见我就流了泪,那泪不由自主像水一样,像是特意等着我一般。

    “好多的话,都未来得及说,是我自私,只想一死一了百了,不该救我,不该救我啊……”云娘哽咽道。

    “您说什么傻话呢,谁的性命不是命,不该救呢,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况且……那也不是您的错,云娘您过得苦极了,难道就不该快乐一些么?”

    “我没有资格……我不配……”

    “我若是知道您叫我来只是为了道歉跟流泪,我就不会来了。一会儿礼公子与大人若是见到您这样,以为是我惹您哭了,我这衙院以后都不敢来了。”我故作生气道。

    “你爹因我中毒,燕家家破人亡,我知道后怎还能苟且享乐?如今你娘还肯舍珠相助,我更是无颜对对……我欠你们燕家的,一辈子都还不完……”云娘哭腔断续。

    “是,是一辈子都还不完,所以你不能这么自私,想以死来了事。你要好好活着,这辈子慢慢还我。你得看我出嫁不是?我娘的情况你也知道,以后我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什么月子带娃的事情也免不了要您来帮我了,这是您欠我们燕家的不是?可不能便宜了你。”我笑道。

    云娘紧紧抓着我的手,颤抖道:“飞儿,你真好。”

    我给她掩了掩被子,拂去要落下来的泪,道:“从前总是我卧病在床,难免也会胡思乱想,夏夏就会在我边上这么对我说,现在那些话呀,都派上用场了。”

    “飞儿,有件事情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但是我想告诉你。”

    我一愣,云娘的神色已经变得凝重。

    “跟我说?为什么?与我有关吗?”我知道云娘这么急着叫我来,绝不只是想要道歉而已。

    云娘摇了摇头,眼里闪出深邃的担忧:“我知道那药的反噬之力,我怕我今天再不说,有天就会忘记了。”

    “反噬之力?”

    “我虽不知道它真正的奥妙,但也知道这天下没有至臻的良药,越是治病救命的良药,也有可能是至深至重的毒药。普天之下这药只有你娘用过,我已经看到反噬之力对她的影响,我要趁着噬力尚浅,将重要的事情说出来。”

    “您的意思是,娘借给您的珠子是救命的良药,但它救命的同时也会有反作用是吗?”这反作用是什么?像娘那样记性很差,总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所以云娘急着要见我,要将仍记得住的事情告诉我。

    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这几天我一直在做梦,梦到云清,梦到我们小的时候。”云清泪眼朦胧。

    这两天我又何尝没梦到她们呢?

    我不知道这一切要如何改变,但即使时光倒流,谁也阻止不了,似乎都是一环接一环,天衣无缝不可逆转。

    “这些年,她从没在我的生活里消失过。我经常梦见她,青面獠牙地要拖我下地狱,恨不得剡我肉饮我血……但是这次的却不同了,一切都很平静,我们不再是以命相残的仇人,而是同胞所生的姐妹,我们一起学琴学女红,一起吃饭睡觉,她会对我笑,会把摔在地上的我扶起来……”

    怎么云娘也梦到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这巧合?还是冥冥中云清的指引?是她的亡灵终于想通了什么,想要将生前的一切恩冤都了断么?

    “她很孤独,一直这些年,我能感觉到——从小她就很怕孤独,却总是不承认。明明一有光亮就睡不着的人,仍旧愿意跟一定要点安神灯才能睡着的我挤一个屋——现在她一个人孤零零如野鬼孤魂,想必是更加寂寞了吧,我这个她唯一的亲人,没有为她立下墓碑灵位,竟连清香一柱慰祭都做不到……”

    “您是想让我代您去祭拜她么?”

    若换作之前,我可能会抵触,可是今天对云清的抵触却没有那么深了,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只不过用错了方式而已,况且她的下场已经很凄惨,活着的人也没必要再落井下石去追诉什么,只是没想到,云娘为会自己对她的未曾亡祭而自责在心。

    善良的人总因未行之善而自愧。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求你……除了你我不知道该找谁了,我身边虽然有许多人,但所有知道云清的人,都不会为我做这件事,他们对她的恨远过对我的听从。芙蓉两人我最信任,但我不想她们因此而惹怒老爷——你不一样,不管你做什么老爷都不会怪责你,你即是恩人之女,又与我儿有联姻之亲,若非那场变故,你也算是我的半个女儿——”云娘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好像在强调这层身份一样。

    我心中苦涩,拍了拍她的手道:“恩,云娘这样吩咐肯定有您的道理,只是举手之劳,能帮到您我一定会帮,需要哪些祭品或者有哪些特别要祭拜的日子你都跟我说,我一一记下来——她的生忌死忌……还有她的亡故之地……”

    云娘道:“这些我已经都写好让蓉叶放好,一会儿我会让她给你,她若是问你里头写了什么,你不要告诉她,我不想牵连她——还有,芙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这几天都没有看见她,她决不可能在这时离开我,肯定是出事了……是不是老爷对他们夫妻俩做了什么——”

    看来云娘的确知道宗柏当年做过的事,她一直在维护他,宁愿自己备受猜测,醒来又担心他们受到牵连被上官博重责:“没有,芙姨她很好,只是太过担心您,一直没守着不肯休息,好不容易被蓉姨她们劝去休息了,这会儿她可能随他们一起去找礼公子了,你知道她最疼礼公子了。”

    这样一说,云娘果然放心了许多,不再追问芙叶之事,她悲切地看着我道:“安祭之事,只能麻烦你了……我知道你会答应,所以即使难以启齿也只好开口,这是我欠她的,也算是为她那苦命的孩儿积些孝德。你心地善良,有悯人之德,若是懂琴知弦该有多好,我可将我们祖传弦法传些给你,让你为她祭上一曲,安抚她多年孤魂无祭之凉。”

    我抿了抿嘴,恨自己手拙,长这么大我这十个指头连琴都没有摸过呢。

    “若是可以,希望你能再帮我加祭一人。”

    我看着她,还有谁需要她借我手来加祭的?

    “家父,云封。”

    我感觉身上的寒毛突然地立了起来,云父?

    云娘咬着唇,又流了好些泪,轻声道:“如果不是我,这样不自量力地要与上官博在一起,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要这荣华富贵却食如嚼蜡,我宁愿仍在那个小山村做个平凡的村女……云清说得对,酝成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是我,害死爹爹的也是我……”

    云父死了?云父温柔又冰凉的脸闪过我的脑海,他的去向和存在一直都很淡,好像在云淡的整个生命里只是一个称谓,梦境中我看到他对云母的温柔,也看到他对云淡的心狠——我没想过他居然死了,而且他的死还与云淡有关。

    “怎……怎么会呢?事情发生后你不是一直没有见过你爹吗,他的死怎么会与你有关呢?”我莫名的觉得心慌,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我不想接受任何不好的结果。

    梦中云清对镜犯癔的时候,其实已经简约地说明了这个事实。

    云娘双目发红,忍不住哭了起来。

    ————————

    【十六年前,八月十四,山上后续。

    云清追着她上了山,这次,她已经不想再逃,也不想再祸及他人,无论什么仇恨,总有化解的一天,不管以什么方式。

    云清追得气急败坏,不熟山林地形的她衣裳勾破好几处,发髻散乱,再无当年优雅美丽之姿,此刻像个中了邪的疯婆子,纷发的乱发中,竟隐约还见了银丝。

    云淡发现,对这个同胞所出的胞姐,竟如此苍老、陌生、恐怖。

    “你这个贱人,竟然装神弄鬼来吓我?天下云针唯有九枚,爹爹全部都给了我!小妖精,我差点就被你骗了!”云清狰狞地瞪着她,恨不得伸手就撕烂她看起来年轻许多的脸。

    原来在山下原中,云淡为了引开云清,故施飞针佯装云针,云清果然中计了。

    “爹爹果真将云针给了你——但你却不惜动用一根云针,去杀一个没有任何威胁的山野村夫,你是不是疯了?”她绝望地看着云清,她多希望这个云清是假的,是另一场别人离间她们姐妹感情的计俩。

    “要不是你这个贱人,我需要运用云针么?不过没有关系,等我杀了你,再下去取针也不迟。”她用针杀人,杀完之后还要将针取回。

    “为什么?你千山万水,寝食难安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我杀我?”

    “你可真是命硬,怎么杀都杀不死。你怎么就不肯死一死呢?今天我要杀眼看着你断气,亲眼看着你化成一滩肮脏的血肉!”

    “你就当我是死了,我——我不会再出现,不会再干扰你的任何……你的一切还是你的,没人会跟你争,不会的……”她几乎是求饶了,佝着身子卑微道。

    但云清没有心软,反而更加愤怒,喘道:“你给我闭嘴!你这个贱人,装模作样的本事我是万分比不上你!你得意什么?!你明知道我为什么容不下你,还死在那里楚楚可怜给谁看?!你以为我是那个有眼无珠的笨男人,会被你这副德性骗得团团转?!”

    “没有……我没有……”

    “我不用你来提醒我!没错,我是拥有一切,但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你算个屁!但是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你!你一直都在跟我争,跟我抢!”云清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卷扯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

    她不敢再多言。

    “——你为什么要跟我争?你不能让我清静地过点安心的日子,安安份份地去死么?!”云清再不伪装作虚,目露凶光。

    我觉得这说不出的可笑,世上竟真也有这样的人,明明自己行坏作恶,还怪别人不够配合。

    心恶的人,竟会为自己的行恶未遂而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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