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父的声音飘来,像是在安慰妻子:“别往心里去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云母坐直了身子,挽髻松散,披了一背的乌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那眼神叫我好生心凉。”

    这是在说云清那时的小眼神么?看来云母放在心里了并且告诉了云父——

    这,好像有点不妥吧……

    云父道:“既然夫人说话了,那小的这两天留意一下,好消夫人心头之虑,妥否?”

    云母推了下云父,道:“别闹,我跟你说正经事呢,别老不往心里去。”

    云父点头道:“夫人说的话,为夫句句放在心上。”

    云母垂眼想了想,抬头看了看楼上——

    小云清往里缩了缩,避过母亲的查巡。

    “这两天,让孩子们别弹琴了,尤其是清儿——”

    小云清瞬间一脸冰霜,我无法想像这样的表情会在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脸上出现。她狠狠咬着唇,眯眼阴森地盯着母亲的背影,她不想再听母亲在父亲自己说自己的不是,冷静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咬牙切齿,气得双眼红红,一把将自己刚才为小云谈拉盖好的被子扯下,烛火在被子的扯拉中摇拽不止,似乎也触到了她的愤怒,她伸出手生生地掐灭了火光——

    滋的一生,我仿佛都闻到了皮肉淡淡的焦味。

    然后她僵硬地躺回到床上,安静地盖上被子,双眼空洞地直直盯着上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小年纪,她似乎对母亲就种下了恨根,虽然她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云母不仅不息事宁人,反而还要去挑拨他们父女的感情?作为母亲这样真的好吗?还是——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呢?

    我转到房外,继续听云父云母的谈话。

    的确还有下文,我感觉很惋惜,如果小云清不那么怨恨冲动地听到一半就回去的话,也许就不会误会了——

    很多时候的误会总是产生得这样无端,莫名其妙,无从解释,谁都不知道掉了哪些链子,令本应相爱的人生恨,使本可相守的岁月成了决不后悔的离别。

    云父一听妻子这般拒绝,微讶道:“为什么?清儿一直辛苦练曲,并且以此为傲——今天我与你们去找心形芽儿没听她弹琴,你也看到她失落的表情了,后来我去找她她一直不搭理我,若是再不补救,怕她心里有了梗——你的琴音能摧花木繁盛,咱们的孩子定也有遗承这天份,清儿小小年纪就能弹出这样的曲来已是不易,你不能按大人的标准来要求嘛。”

    云母咬了咬唇,笑了笑道:“我没有说清儿弹得不好听呀,相反我正是觉得她弹得太好听,才怕召来别人注意——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宁静的日子,总是要谨慎点好。今天市上那婆子看我的眼神,我想起来总是慌慌的,那绝不是普通路人能有的,以往只有我们两人也就罢了,现在有了清儿跟淡儿,她们还这么小,我不想她们终日活在滇沛与恐惧之中。”

    云父挑了挑眉,温柔又心疼地搂着妻子,轻声道:“我知道,知道你心疼一对女儿,好吧,最近你们就别出门了,我出去探探风,打听打听周边有没有陌生人,我答应你,决不让你们陷身危难。”

    云母安静地点了点头,那微笑中包含着无数对丈夫的信任。

    “——对了,说起弹琴,现在清儿与淡儿已经开始熟愁音律,你的扶灵弦可曾想过传给她们?”

    云母笑盯着云父:“看来是你想多过我想呢,至少我现在不没有想过。”

    云父捏着妻子柔如水的手道:“扶灵弦是你家族绝学,于生灵为善,而且那也算是咱俩的订情之曲,我自然不想它就这样失传了。你怀有生孕之时,我就一直担心,若你生的都是粗手粗脚的大胖儿子,那这绝技可就得失传了。”

    云母笑了,依偎在丈夫怀里,眼间却隐藏着忧患:“谢谢你总是为我着想。扶灵弦是极净之曲,弹曲者心中不能有半点歪念邪想,否则弹出来的曲子不仅无法宁神调息,反而还会摧物生长……”

    云父笑道:“所以传给外人自然不敢,所幸清儿淡儿都像你这般善良无邪,清儿的天份要比淡儿高些,虽是有些心高气傲,但本性还是淳良的,我也相信她一定会好好带着妹妹的。”

    云母压下眉头,但没有拂去丈夫此刻的欣喜,细细道:“恩,也好。明天我将扶灵弦默一小段出来,让琴师当新的曲子给她们练练,看看她们有没有这天份——”

    话刚到这,楼上突然响起孩子惊恐的哭声,云母马上震惊地坐了起来,甩得四周烛水摇拽,她跳下凉榻,鞋子都顾不得穿,光脚跑上楼去!

    云父紧随其后!

    云母冲进房间,飞快抱起正在哭叫的小云淡。

    紧接而来的云父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左床上的小云清仍在沉睡,丝毫没有被这惊哭声吵醒。

    云父松了口气,走到妻子边上摸了摸满头是汗的小云淡道:“原来是安神烛熄灭了——我还以为今天风不会大,所以没罩罩子,怪我。”

    云母一脸苍白,心有余悸地抱哄着睡梦中抽抽噎噎的小云淡:“乖,娘在这儿,淡儿不怕——”她看了一眼烛台,轻声道,“快去把烛点上吧,烛一灭就盗梦,半寸时光都离不开它,真是可怜。”

    云父点开火折子,看着被掐淹在烛泪中的烛芯愣住了。

    云母焦虑地摧道:“怎么了?愣什么?快点上呀!”

    云父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将烛芯挑了出来,点亮了烛。

    烛亮没一会儿,小云淡的哭声就慢慢弱去了,很快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云母将她放在床上,担忧地坐了一会儿,盖掩好被子,走出房间前也为小云清仔细整了整被子。

    云父就着烛光,看到小云清的床脚处有块怪异的东西,他蹲身假装安慰妻子,将那东西捡起收在了袖中。

    两人离开屋子,小云清翻了个身,将云母为其盖好的被子压在了身下,双眼轻闭着,但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不知是在做着深沉的美梦,抑或是别的。

    这么一折腾,两人都没了夜院纳凉的兴致,云父收拾着院中凉榻,云母在吹灭院中各处的烛火。

    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云父突然问云母:“安儿,清儿与淡儿都是咱的孩子,对两个孩子你喜欢谁多一点?”

    云母愣了愣,最后的一盏灯没有吹灭,白皙的脸庞在灯的照映下发出圣洁的光芒,她轻勾着嘴角笑道:“都是我十月怀胎的骨肉,如手心手背,哪会有多一点少一点呢?”

    云父轻皱着双眉道:“可是我觉得,你好像偏爱淡儿多一点,是不是因为她与你性格爱好相似,你俩容易玩到一块儿去?那清儿呢?你觉得她怎么样?”

    云母低头笑道:“其实都一样,清儿聪明伶俐,谁见了都夸,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很骄傲,很骄傲。”

    云父认真盯着妻子脸上每个表情线条的变化,继续问道:“那淡儿呢?人都说,幺儿命好易受宠,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云母轻剪了又眉,温声道:“淡儿——淡儿还像个小孩子,悟性心思都比不上清儿,相比之下,她没清儿福气好。哎,每每看着她入睡前乖巧地点上安神烛的时候,我的心里很难受,如果当时怀胎时我能不那么任性,她也许会健康很多——”

    云父拥着妻子道:“你看你,又怪自己,这不是还小嘛,再大点就好了。”

    云母点头道:“恩,所幸清儿是个乖孩子,也不计较这些。”

    云父压下眉毛,若有所思。

    “晚了,早些睡吧。”云母作势要吹烛。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想问问你的看法——””云父突然说了一句。

    云母转头看他。

    “我想将云针传给清儿,你觉得如何?”

    云母的瞳孔在烛光中瞬间缩了一下,她已将情绪控制得很好,但仍旧逃不过刻意要去捕捉的双眼。

    “你觉得怎么样?”云父追问了一句。

    云母有点慌乱地躲开了云父的逼视,轻声道:“怎么突然提这个,吓了我一跳。”

    “有什么好吓的,既然刚才都提到了你的扶灵弦,那我的云针自然也不能少。”云父好像很执着地要听她的意见。

    “孩子们都还小呢,这么慌不及殆地一股脑儿要将要学的塞给她们——而且,我的扶灵弦可平弹,你的云针可是需要心法根基才能摧动的,否则拿来没有半点用处。”

    云父笑道:“也是,看我给急的,那曲子慢慢练着,心法的话,等她们再大些我再慢慢教。”

    “恩。”云母吹灭了灯,云父的脸一瞬间布满了阴云。

    云母满腹心事地走在前面,云父跟在后面,就着月光拿出放在袖中的东西,小小的微折了些月光,白而微透,是什么东西?

    他将这东西盖在了自己的小指肚上,然后将它捏成一团,扔在了小池之中。

    那东西,好像是小时候我们无聊玩浊泪的时候,会将指头放在微热的烛泪之中,待烛泪风干一点,便能套出小小的指肚模型——

    这烛泪指膜,难道就是小云清掐了那安神烛沾的然后撕了扔在地上的?看来云父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是不是知道是小云清灭的安神烛,才故意想要套些云母的口风,但是貌似云母虽对小云清有所忌惮,但也没说过她的任何不是。

    而院空那轮皎白的月光,也像是着了寒霜,冰冷地照着人间怨恨的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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