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好些人往这边赶来,院中很多站了好些人,我找了个门框布纸上的小洞往外看,看到院中已站了宗柏芙叶,宋令箭韩三笑,后面探头探脑的好像还有雀儿这几个小辈。

    上官礼苦笑道:“你放心,等她转危为安后,我会继续游学,再不踏入上官领地半步。”

    上官博毫不风雅地用手指着上官礼,嘲讽道:“是你——若不是你在这里,云儿怎会困陷于往事而突然自殁?就是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娘做了这一切,差点害得我们上官家鸡犬不宁。你竟还有脸呆在这里?”

    蛇蝎心肠的娘?说得是云清么?这么说……云清确有其人?不是云娘假想的?

    上官衍低声道:“爹,二哥是无辜的……”

    “无辜?你再为这贱人之子多说一句,我连你一起骂。”

    上官衍看了一眼兄长,垂头道:“娘最希望我们和美相处,若是她醒来我们其中有人不在身侧,会失望的。”

    “我不用你为我求情。”上官礼淡淡地推开了为自己说情的上官衍,迎接着上官博阴冷如冰的目光,最终他笑了,看着自己这个疼爱的三弟,缓缓道:“这些年,自你们进入府来,我已将自己能做的都做全了,你要我的住院,我拱手相让,你生病厌世,我便陪你聊天解闷,你想入官济世,我便将优选直荐的举位让给了你。你婚约受挫,自怨自艾,我便以游学为名千山万水为你找那失踪的姑娘……她曾从你身边夺走的一切,我已经尽力去补偿了。但为何……为何云娘还是如此……”

    只见他脸色苍白,眼角却沁出了泪渍,像是无人疼爱的孩子。

    我听得心中酸涩,我知道上官礼过得并没有我们想像得那么好,但谁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呢?

    上辈的恩怨,又因何传到下一辈来承受?

    稚子无辜,人可以选择为谁而死,但谁能自已选择为谁所生?上官礼一直活在云清的阴影之下,哪怕他再努力地想要摆脱,都无济于事。

    上官府积累了数代无尚的荣耀与权势,却是一个这样薄情寡义的地方。

    上官衍惊而悲痛:“二哥……难道你往日与我的情谊,都只是想要补偿而已?你与我的情谊,没有半点手足之情么?”

    上官礼惨笑道:“没有,半点没有,除了补偿,我对你万万没有任何手足之情。我们系为异母所生,我们的母亲虽是血肉至亲,却为了一个男人相互残杀、至死方休。胜者为王。你们赢了,我即已成寇,就要做一个失败者的后人应该做的事,承担起一切的屈辱与罪过。”

    上官衍怔怔道:“二哥为何也将此事当成一场战争?这么多年,娘一直在尽力平息这场纷争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二哥你为何还是如此耿耿于怀?”

    上官礼盯着这往年最疼爱的幺弟,眼角已经湿润,这么多年,他强颜欢笑地为自己的母亲所犯下的错误做出力所能及的补偿,往日情景历历在幕,父亲上官博的厌恶嫌弃,长子上官井对他的百般威胁,云娘那克制又微薄的心疼怜悯,只有上官衍,才会简单快乐地叫他一声二哥,将自己睡暖的床被让出一半与他共享。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眼角泛泪,上官礼,这不是你想要表达的本意,你温端善良知书达礼,但为什么现在满身倒刺要伤害一直在维护你的上官衍呢?为什么要否认自己做过的一切?

    “有时候我多希望自己是你,既使是总卧病在床病重不治,我都希望躺在床上受尽关怀的人是我……”上官礼眼角泌泪,却再次被他自己那自嘲的笑给掩挡去了。

    “二哥——”

    “上官衍——”上官博半点没有被儿子的话打动,反而瞪着一脸悲伤的上官衍,语声里尽是威胁,“叫人之前,先想清楚你的身份。”

    “什么?”上官衍有点迷惑。

    “既然云儿已说出了真相,那便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当日我离云儿回京时,她已怀了你,所以你才是上官家的长子,而你——”上官博转而盯着上官礼,不屑道,“上官族籍中,不会再有你的名字。”

    宗柏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上官博。

    上官礼绝望一笑,道:“你要削我去籍?”

    上官博鄙夷道:“怎么?不可么?”

    上官礼点了点头:“可以,父亲大人妙招难敌,又怎会不可以?”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你也没有资格再以上官族员的身份说任何的话。”

    “老爷——二少——礼少爷并无过错,这样做,于理不合啊!”宗柏上前劝道。

    “什么于理不合?”上官博不耐烦道。

    “去除宗籍得符先祖宗规,不能轻易随便!老爷请三思!”

    “什么狗屁宗规!”上官博扬高声调,我吸了口气,他又要语出惊人了。

    “那些全是死人的东西,现在我是上官家族的掌控人,难道我要将一个人驱逐出籍,还得在棺前询问那些死人白骨的意见吗?他们要是果真用心庇护我们上官一家,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是主宰,那我的话就是上官府的王法!”上官博骤然大声,好个张扬跋扈的性格,居然连祖先灵位都不放在眼里。

    不过虽然他从一出现就一直是发怒难惹的样子,我竟也讨厌不起他来。

    一是他的确俊朗非凡,连生气骂人都很好看,二是因为宋令箭脾气古怪的原因,我对这类面冷古怪的人都不会特别反感,至少他的想法脾气都写在脸上,不会惺惺作态,不会刻意奉迎,身为一家之主的他有这想法,不是也表明他是个有自己主张做法的人,不会被迂理所束的人么——只是,他总喜欢随心所欲地用自己的用词来表达,根本不理会别人感受。

    越是乖张之人,越有常人难以发现的可爱所在呢。我只做个旁观者,的确可以将很多事情看清楚,但上官博的可爱之处在哪呢?我根本连看他一眼都心惊胆战。

    宗柏满脸惊恐,却还是要继续劝主:“但是,二少爷未曾做过任何危害上官家的事,无错无害,怎可无故——”

    “无错?他的生母害我云儿在先,那时云儿怀中已有我骨肉,就等于在暗害我上官子嗣么?再说……去籍这种事情,先前又不是没有做过,有何大惊小怪?!”

    “可是,当年老爷去得是——那——现在井少爷仍在宗族之内,二少爷不当如此呀!真请老爷三思!”宗柏没说当年上官博去了谁的籍,但仍旧力谏不移。

    “怎么?我去削我上官族籍,有你什么事?!一边呆着去!”上官博怒道。

    “老爷——”

    “宗叔!”上官礼打断宗柏的谏言,苍白笑道,“不用为我求情。就算他不赶我,我自己也会走,不会再回来。只是名册上的一个名字而已,写在哪里都一样。我也不稀罕姓上官,我从母姓姓云,也比这名字要轻松。”

    “礼少爷……”宗柏紧盯着上官礼,还想说什么,终究无话可说。

    人微言轻,亘古如此。

    上官礼游学不归,实质上已经早就离开了上官府,但上官博为何如此无情,连他仅存的名义都要夺去?落叶归根,百年之后他要归去哪里呢?

    众人都不敢再劝,本最有资格在这里与上官博对仗的黄老爷都没出声,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多说反而还会害了上官礼。

    雀儿忍不住小声啜泣,那压抑的哭声让这个荒凉的午间更加凄冷。

    上官博皱着眉吼道:“闭嘴!再发出一点声音,全部都把你们毒哑!你马上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他这下是真的发怒了,而不是吓吓别人的。

    我感觉耳朵嗡的一声作响,床上的云娘,好像动了动。

    我连忙向她走去。

    外面有人喇嗽,嘶心裂肺——

    我侧耳听着,担心是不是上官衍发病了?

    “宗叔,我回客栈住,云娘有什么消息,记得通知我。”上官礼终于不再僵持,他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咳意,刚才是他在咳嗽?

    “谁都不准去见他,否则就跟他一起滚出上官府。”上官博也走了,好像他来就是为了把上官礼赶走似的。

    我坐在云娘边上,她的眼角渗了泪,我以为她醒了,轻轻叫了声,但她仍在昏迷。

    我轻轻为她擦去了泪水,心中也非常难受,想是她连临别都有千万颗舍不下的心。

    “云娘,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心酸道,如果没有你,上官府可能就真的散了。

    “若是没有其他事,我们先回了。”门外宋令箭冷淡道。

    “府中有事,恕不远送。”黄老爷送客道。

    经过这么一场事,大家心情都沉到了谷底。

    我看云娘无事,起身往外走,想跟他们一起回家。

    “我去看看礼儿,你们都散了吧,别打扰云姐养病。”黄老爷说了这句,也走了,应该是去追上官礼了。

    我已经走到门边,外面好像还站着人,我等着在门内,打算等他们一走我马上就出去。

    但是外面的人一直没走开,只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气氛粘稠得令人窒息。

    外面还有谁呢?怎么光站着也不说话也不走啊?

    “阿芙……”宗柏迟疑地叫了一句。

    宗柏和芙叶?

    “你什么都不用说。”芙叶冷冷地回了一句。

    这对都冷冰冰板着脸的夫妻好像感情不太好,我退后了几步,回到卧间,这样即能听到他们说话,又不致于被发现时太过尴尬。

    “我只想你知道,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

    “别拿我们当借口,我只会觉得更加讨厌!”芙叶恨恨地打断了宗柏的话。

    宗柏叹了口气,看来他们夫妻两人相处时还是芙叶较占上风。

    又是一顿令人焦灼的沉默。

    “我已与兄弟们说好,今天子时你带着雀儿去村口,会有人接应你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回来。”宗柏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

    “那你呢?”芙叶语气变了变,颤抖着问了一句。

    “我会找到你们,如果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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