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咽口水,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向她说出了原因:“因为就在你们成亲前一晚,我做了个噩梦,我梦到——梦到我们三人开心地坐在马车上去置办喜礼,我跟连孝开了个玩笑,害得马车失辙,掉下了万丈深渊,我一直记得,一直记得他掉下去时脸上的表情,结果第二天……第二天连孝真的出事了……”

    黎雪颤着唇,眼泪滚滚而下:“只是个梦,又能怎样?”

    我继续道:“我随着去看事故的人去看了,连孝坠崖的地方还有车骸的样子,都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黎雪愣愣看着我,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太真实了,真实得梦里梦外我都分不清了,梦里我们在他身边,他并没有那么孤单……可是事实上他却一个人走了……那种感觉好毛骨悚然,也好痛,好像——好像是我梦死了他一样,如果我不做那个梦,也许他就——”

    黎雪惨笑道:“若是梦能梦死人,那这世上便没有坏人了……”她突然哽咽着哭了起来,颤声道,“害死连孝的是我……是我……”

    “什么?”黎雪干嘛要怪自己呢?

    黎雪揪着胸口,似乎在极力抚平自己的情绪,道:“我一直忘不了他走前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每天都乞求上苍,不求将他带回到我身边,只求我能梦中与他相见,只求我能收回与他别前说的那句话……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没有想到……”

    泪水涟涟,如怨如诉。

    我则更迷惑,黎雪说了什么啊?

    “成亲前两天,我跟他拌了嘴,我让他成亲之后别再四处走货,我希望他能安定下来,能多点时间陪在我身边,可是他说生计之事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更改的,希望我给他两年的时间妥善处理……他的半推不就让我很生气,我记得……”黎雪颤抖着抹去满脸的泪,颤声回忆,满眼愧疚,“我……对他发了脾气,我说等他真的想好了再来娶我,否则就跟他的车轱辘过一辈子吧……”说到这,她已哭到无声。

    所以?

    所以连孝急急忙忙的婚前还要走一趟货,是因为他要在迎娶黎雪之前就解决好停走的事情,他奔出子墟,逐个告知货商,他连孝以后再不走货了,他要在家守着娇妻高堂,要安安定定地过日子了……他趁着最后一趟走货,还兴高采烈地办了好多礼物,想要哄哄大发脾气的准新娘,他要将誓言承诺一丝不苟地完成,没有任何芥蒂地完成这生的愿望……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

    他一直奔走在那条路上,却再也抵达不了。

    如黎雪最后与他说的那句话一样,他跟他的车轱辘共赴了黄泉……

    “我每次发脾气他都会无条件地顺从,我只是想……只是想他安安定定地在我身边,只不想总是那么提心吊胆地盼着他回来……可是我却把他送上了绝路,他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泪流满面,这么多年竟不知道黎雪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心里负担,所以她才这样惩罚自己,才将所有的愧疚放在了连母身上么?

    “该死的人是我,是我……现在连唯一能让我偿罪的娘都走了,我也该去找他们了,我怎再有脸苟活于世……”黎雪看着自己又漫血红的手腕,悲恸欲绝。

    “所以你守着连姨过了头七,就这么自私的把你爹娘挡在门外,自己静悄悄的在房里自尽?”

    黎雪只是哭,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很坚强,撑起连孝留下的一切,事实上呢?

    “你觉得你守完了连姨,黄泉上就能堂堂正正地面对连孝了么?”

    黎雪摇头。

    我冰冷冷地站起身,盯着她道:“我真羡慕连孝,娶了个愿意付出一切甚至是性命的妻子,但我也同情你爹娘,你爹说得对,就应该当没有生过你这女儿。你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无情的人,你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填补自己的愧疚,但你却让你爹娘、其他关心你的人这样无力地看着你自毁。陈冰也傻,不过还好他醒悟得及时,你伤透了他的心,他以后不会再来了,谁的真心这么不值钱,可以任别人这样轻视呢?”

    黎雪咬唇流泪。

    “是,我是在为他不值,你守着连孝也没错,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大家都开心,路上遇见了笑打声招呼,饭时遇上了能拼个桌子。这下你们说开了也好,免得一个有心一个无情,免得他招了别人笑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生气,看着黎雪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我真想用力摇醒她,振作点!精神点!清醒点!

    “我知道他很好,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不是我这样一个未亡人,一个不祥人。”

    我不可思议地狠狠瞪着她:“这是你自己说的吧?人家陈大哥有这么说过吗?”

    黎雪摇了摇头,喃喃道:“不重要……都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给连孝守寡最重要是吗?”

    黎雪又咬唇在哭。

    我真是被她这德性憋得火冒三丈。

    “黎姐姐?黎姐姐?”

    外头响起少年洪亮的叫声,我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出来有谁会跟黎雪相熟,还叫得这么亲热。

    黎雪抹了抹泪,听着声音似乎也很疑惑来人是谁。

    我对她道:“你休息一会儿吧,我出去看看谁来了。”

    一到院子,就看见一高挑的少年在四处张望,一见到我就瞪大了眼睛,直头直脑道:“呀,我叫着黎姐姐,怎么就变出个飞姐来了呀!飞姐飞姐——小媳妇,飞姐在这儿呢!”大宝跑上来挽着我的胳臂,生怕我跑了似的。

    郑珠宝裹得厚厚实实的,露出略为苍白的脸,看着我担忧道:“黎姐姐呢?我刚听陈衙事说她出了事,慌忙来看看。”

    我刚张嘴想回答,大宝就抢了我的话:“对呀对呀,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呢——对了黎姐姐是谁呀?我见过吗?”

    郑珠宝瞪了他一眼,看看院中还没砍完的柴道:“别添乱,不是一直想砍柴嘛,那有一堆呢,这下没人跟你抢了,不砍光不许你来*们的话。”

    大宝扁了扁嘴,走到院角拿起柴刀,舞了舞,脸上又是开心的笑,道:“好吧好吧,你们去忙吧,可别跟爹说我干下人干的活哦。”他竖着指头让我们保密。

    郑珠宝没再管他,拉着我看了看炉火红亮的主屋,凝眉轻声道:“在里头吗?发生什么事了?”

    我无力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知道她们交情深浅,有些事情也不好说。

    郑珠宝轻拍了拍我的手,恬静温柔地了笑。

    “黎姐姐,我来看看你。”她轻声道。

    我推门进去,黎雪正起身要迎接,郑珠宝快步过去扶住了,温柔道:“快别来这些客套了。”她大眼一转,看到黎雪泛红的纱布。

    黎雪无措地将手藏在了被中。

    郑珠宝悲伤地看了看我,细心的她应该也知道个大概了。

    黎雪咳了咳,轻声道:“郑小姐怎么来了?我……”

    郑珠宝笑笑道:“是呀,只怕这时不来,别时就见不上了呢。”

    这郑珠宝,一语双关得可真妙呢。

    黎雪果然变了些颜色,怨意地看着我,似乎在怪我将她的事情告诉了别人。

    郑珠宝轻笑道:“我大婚在备,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出来一趟更是不易,可不是怕未来得及见面就离镇了呢,那时再想见一面,就是千山万水了。”

    这时大宝已笃笃在砍柴,黎雪失神地瞪着门外,却看不见砍柴人。

    郑珠宝道:“黄公子说想动动筋骨,黎姐姐不会怪他将活儿都做完了吧?”

    黎雪一脸失落,怔怔着点了点头。

    “快过节了,黎姐姐也不保重身体,届时怎么来喝我的喜酒呢。”

    黎雪皱眉道:“真的已经定了么?没有任何回转余地么?”

    郑珠宝点了点头,笑道:“有什么好回转的呢?这样也挺好的。”

    黎雪一脸悲色,我也心中难受。

    郑珠宝看着门外道:“有时候抗争得太久,会累得连自己真正想要什么都忘记了,错过了墙上梅,错过了好时节,错过了良人脸……”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我问道。

    郑珠宝抿嘴笑了笑,斟字酌句道:“自由,唯一。”

    自由,唯一,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有些人却尽其一生都得不到。

    “没有朝朝暮暮,又谈何长相厮守呢?”郑珠宝总结了这么一句。

    我茫然点了点头,她与宋令箭简直是两个极端,同样是讲道理,一个尖锐生倒刺,刺得人流血流泪,一个温柔若棉帛,叫人玄然心伤。

    没过一会儿,黎雪虚弱地睡去,我与郑珠宝退到了侧房,里头仍旧一片狼籍,床沿上还有已经干涸得发乌的血迹。

    我怔怔然的,感觉心里还有点发凉,道:“她在屋里割腕的时候,我正在外面跟她说话,若是再迟一些,也许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断气的她了。”

    郑珠宝平静温和地为我打着下手,她的动作有点笨拙,却很认真,怅然道:“你说有时候人多可笑,有些人用尽一切办法想活,哪怕只有一点点机会都要狠命抓住,多呼吸一口气,多看一眼这世上的风景……可是有些人活得好好的,却一时两时想不开便要轻生,他们不知道这世界曾用过多少风雨露霜将我们养育,更不知道多少人用心血眼泪在守护着我们……”

    我停了动作,一阵心酸,是啊,我就是那种一点点机会都想狠命活一下,要享尽相聚看尽繁华的将死之人,郑珠宝也算是半个过来人了,不过还好,她还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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