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转身,拿了刚收拾出来的衣氅,半空中散落了开来,递给他道:“这么冷的天,出去风一吹就僵了,多穿点。”

    上官衍盯着衣氅,沉思般眯了眯眼,道:“这氅子……”

    “是我爹的。每年都会拿来晾一晾,我生在雪天,总是觉得爹若是回来,也会挑在雪天,那时我便可以将这烤得暖暖的衣氅披在他身上,今年也是习惯了像往年那样拿出来,只可惜……”我自嘲地笑了。

    “他的遗物,姑娘还是好生收起吧……”上官衍推了推。

    我笑了笑,将氅子披在了他身上,道:“他虽然再也披不上,但我想他一定也希望这份温暖能披在别人身上。他以前很疼你,总怕你身子弱发寒疾,他已为我留了一屋子的回忆,这件氅子虽不值什么钱,但请大人收下吧。”

    上官衍眼眶湿润,低头深情地看着身上的氅子。

    “你肩膀没有我爹宽,但也很适合呢。”我拭去眼边无端落下的泪,仿佛看到我爹曾披着氅子英武的样子。

    “我们欠燕家的,已不知该如何偿还。”上官衍紧紧抓着氅角低声道。

    “都是爹心甘情愿,没有欠不欠,若是想要得到回报,我爹就不是我爹了。”

    上官衍低下头,咬了咬牙,走了出去。

    我愣愣盯着他仓促的背影,黯然道,上官衍,好好地活着,才是对我们最好的偿还。那么艰难的环境你都能出生,那么痛苦的寒疾你都能忍下,我爹还有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的。

    转头一看,那杯为他沏的热茶仍白雾袅袅地在等待着,而我们这一晌的交谈,却像个梦。

    上官衍走后,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闷,撑打着精神将躺椅处收好了,精疲力尽地倒在上面,胡乱回忆着以前的事情。

    上官衍记起了我,记起了以前在这里的事情,我该开心还是难过呢?

    为什么这一年,我一直都活在旧事的回忆中,仿佛我的人生在倒退,退到小时候,退到爹没失踪,退到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好美,每个夕阳都照打在回家的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甜蜜的笑意。

    梦一转,仍是在这绣房,阳光透过窗纸打在桌上,我在为一个人轻轻披衣,反复拍着他微肩的肩缝处,像是要将每一处都打点得很完美。

    这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抚了抚我的头发,温柔地将我拥在了怀里。

    那种感觉好温暖,好安稳。

    我用力抬着头,想看看他是谁——

    模模糊糊,模模糊糊,那对如泉般的双眼……

    ——他一个皱眉会毁掉你一天的好心情,但她一个笑容,又像是突然把你的灵魂点亮,没有道理,也无从解释,姑娘可是有心上人了哦!夜声调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

    我猛地摇头道:“没有,不是……”

    “没有什么?不是什么啊?”有人好奇地问我。

    我睁了睁眼,看到一张脸在我眼前晃悠。

    “我的天!”我尖叫一声,顿时就清醒了,整个人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我的天!”对方也叫了声,还好他反应过及时往后躲了躲,才没被我撞到。

    我定神看了看他,叫道:“朱静?!怎么是你啊?!”

    朱静道:“大小姐,你是怎么从美梦突然变成恶梦这么惊醒的啊?吓我一跳啊。”他像个少年人般拍着胸膛,像是真的被我吓了一跳,编辫的头发在身后摇来晃去,煞是英伟。

    我抱了抱被子,惊魂未定:“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我一跳呢,我以为见鬼了。”

    朱静笑了,道:“从大小姐痴笑着做美梦就来了——我敲过门的哦——而且什么叫见鬼啊,我有那么吓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有点恼羞成怒:“是啊是啊,正做着美梦被你吓醒了,害我都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什么?”朱静天真又好奇地问我,剑眉长目的样子还真俊俏。

    “没什么拉。”我推开被子收拾着,“你来干嘛呢?衙院里没事么?”

    朱静道:“有事呀,我来找公子,不过他先我一步回去了,我就来大小姐这晃一圈。”

    我看了他一眼道:“都闲着没事喜欢来这儿晃圈是怎么回事呢?”

    朱静端起个杯子抿了抿茶,似乎是嫌太凉了,皱了个眉放了回去,道:“不知道哦,觉得去过那么多地方,就数这儿最有人情味,有饭香,有茶香,炉火旺旺暖乎乎的,还有跟大小姐在一块儿特轻松,就像……就像……”

    “就像什么?罗嗦的老妈子是不是?”

    朱静笑道:“就像家人一样。”

    我愣了愣,竟有些感动,“就像家人一样”,这话听来简单,却包含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沧桑。

    朱静自小就入了燕族,跟着兄弟们习武学术,后来又四处飘荡,自然没有像正常孩子那样享受家的温暖。难怪他三十好几的人了,心性还像个孩子。

    接下来朱静跟我说了两个消息:

    一是曹南离开了子墟,就在谢宴第二天。

    我想不到曹南除了回虹村还能去哪,朱静说他是突然接受了上官衍的提议,要去帝都的一个地方做些习训,等习训归来后,他就如陈冰孔亮那样,以后能跟着上官衍四处巡政了。这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第二个消息是,宗柏要回来了。

    不知怎的,我有点害怕,黄老爷跟我说过,宗柏回帝都将这里发生的禀报给上官老爷,他还说不出三日上官老爷就会来这里,让我们有多远躲多远。

    这上官老爷我没见过,但所有提起他的人无不面带恐惧之色,连黄老爷这文武头榜的郡马爷都要忌让他几分,可见他应该是个很恐怖的人。

    云娘的事,他一定会迁怒于我们。

    怎么办呢?

    我是应该早点主动去求情?还是像黄老爷说得那样,躲得远远得呢?但是能躲哪去呢?我家在哪一找就找到了,拖家带口的哪能说藏起来就藏起来呢?

    朱静道:“大小姐在害怕什么?”

    我一愣,道:“我……我有在害怕吗?”

    朱静盯着我道:“大小姐你脸都白了,嘴唇一直发抖,还说不是在害怕?”

    我咬了咬唇,拍了拍脸,道:“有那么明显吗?”

    朱静认真道:“不明显我怎么会这么问你?大小姐在怕什么?”

    我摇了摇头,这事朱静不仅帮不上忙,还会令他陷入两难。

    我不希望他在主子与我们之间做出选择,便道:“没什么,若是宗柏回来了,那你也尽量少往这么边来吧,我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你与我们有来往。”

    朱静凝了眉没答话,这么多年他惯于服从兄长命令,但始终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他会怎么取舍呢?

    我最不愿逼人取舍,说实话我还挺喜欢朱静,他比我年长很多岁,为人处事却像个孩子,而且他对我爹,有种令人心碎的忠诚,这种忠诚让我看到他就如看到了亲人。

    “哦对了,燕错今天病情大有起色,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我岔开话题道。

    朱静笑了,道:“是么?那就好,我正想问呢。”

    带着朱静去看燕错,燕错房间窗门大开,风在里面乱蹿。

    夏夏趴在桌上睡去了,一篮子的绣帕描了一半多,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毯。

    朱静啧了一声,像是嫌四处来风太冷,正要去关窗,我拉着他摇了摇头,心疼地为夏夏轻拢了拢肩头的毯子,燕错现在处在热期,大冬天的门窗大开也是为了帮他散热,只是难为了夏夏要在这里挨冻,连个暖炉都不敢起。

    燕错的情况与我早上见到时又不一样了,他从脸到脖子红得像吃了一整碗的辣椒。

    我不敢碰他,只是低头看着他的手腕,扼腕扣又是一层细绒,但细绒的颜色已不像昨天那样胭红,而是变成了正常铁绣的颜色。

    燕错紧皱眉头,虽有冰帕为他除热,但他仍旧满头大汗。

    我想为他换下巾帕,但又怕自己身上的水锈会影响他的病情,只能离他远远的。

    “朱静,你帮我一个忙好吗?”我轻声道。

    朱静道:“大小姐一句话,说帮忙就见外了。”

    我指着搭在燕错身上各处的巾帕道:“你帮我将这些巾帕拿下,过盆里冰水后再敷上,这对他的病伤有好处。”

    朱静马上捋起袖子,二话不说地照我的话做了。看着盆中那一大块未化水的冰块,朱静的热情却让我的心火热火热。

    看着朱静认真又利索的样子,我很想向他解释为何我不亲自做这一切,若是能帮燕错,刀山火海我再怕疼怕烫,又有何不敢走那一回?但我只能束手无策,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要委于别人帮忙。

    巾帕换完,燕错的情况比刚才就好了很多。

    “帮他擦擦汗吧,流着汗又吹风,容易得风寒。”我又吩咐了一句。

    朱静点了点头,依着做了。

    忙和完了一切,朱静盯着起绒的扼腕扣皱眉:“大小姐,这扣子——”

    我转头看了看换了个姿势睡觉的夏夏,生怕朱静将她吵醒,拉着他往外走,道:“出去说吧。”

    到了院中,我承认道:“那就是扼腕扣。”

    我看着朱静的表情,害怕看到他露出置疑与惊讶的表情。

    但是,朱静却是一脸惊奇,紧张兮兮道:“果然如主将所言……大小姐,那扼扣是不是在小主病时就会生锈,病好后又光滑无痕呢?”

    我奇怪了,道:“平时是不是光滑我倒不知道,但这几次来燕错生病受伤,那腕扣的确是锈迹斑斑……我还担心这扣子是个假货,若真是如别人说得那样传奇,又怎会如破铜烂铁那般生锈呢。”

    可是我一直不敢说,我本想一直想以这个扣子为傲,绝不想承认它是个赝品,否则我怎么让别人相信燕错此生非凡呢?

    朱静激动得像个孩子,跳着拍我的肩膀,道:“这才刚好证明它是真的扼腕扣呀!正常的金属之扣,哪能锈完后光亮如新呢?能出锈绒扬灰,才是扼腕扣的精奇所在呢!”

    我皱着眉,看着朱静,一脸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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