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那亲舅舅,就是当今……太遥远了,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黄老爷为什么不希望我们有见面的机会?他不是很疼我娘么?

    “没有特别原因,反正当年为了政变之事已经撕破脸,也没有相交的必要与可能。暖玉公主既然已经在说法上死亡,便也不可能有实存的后代,是吧?”

    “哦。”

    “云姐对你也很好,她也时常跟我提起你。只不过她一直深居上官府不能出来,这些年才一直没能回来找你们。”

    云娘一直没忘记过我们,可是我却对她没什么印象了,直到后来他们陆续提起西坡兰云,我才开始发梦梦到她。

    “云娘她,还好吧?”我轻声问道。

    黄老爷叹了口气,道:“目前还算稳定。昨天送来了药,说能稳几天,接下来,也只能看宗柏能带来什么消息了。”

    我想起朱静早上跟我提过他俩为云娘的事情吵架的事,小心道:“你们都很关心云娘,她人这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好起来的时候,也一定不想看到你们为她的忧心烦扰的。”

    黄老爷又叹了口气,浓眉紧皱,像是很苦恼。

    “这些年,我没见她真正快乐过,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这条路。”黄老爷叹了口气,深深的,长长的。

    “您早就知道她的事么?”

    黄老爷纠着眉头,夹了口菜,嚼了很久才咽下,道:“我与上官家府并没什么来往,我与上官博见过几次,话不投机,他原来的那位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妒忌所有靠近上官博的女人,蓝田还多次当着上官博的面与那女人起冲突,上官博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听之任之从来不管,蓝田看不惯他那德性,一怒之下断绝了与上官府的一切来往。为此圣上还从中斡旋,但谁也没肯让步。”

    我不禁笑了,道:“没想到蓝田小姨还真有份江湖脾气呢。”

    黄老爷也笑了,眉间荡漾的温柔里,是厮人的模样。

    “后来蓝田怀了为有,上官博也较着那口气没来道喜,蓝田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恨得牙痒,还说自己以前送那几个甥侄的东西还不如送了狗——其实她虽与上官云清不对头,但与礼儿感情却颇为亲密,礼儿自小就懂事幽默,很懂大人的心思,像是天生就能拢尽所有人的人心,他与他那凶蛮无礼的爹不一样,与那阴险狠厉的娘也不一样,也不知他们有什么样的造化,能生出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孩子。蓝田是个孩子王,与礼儿特别的投缘,虽然她讨厌上官府,却经常私底下找礼儿玩,还偷偷教过他一些拳脚功夫,所以后来礼儿也经常带着为有玩,也算是念了旧情吧。”

    我点了点头,这幕我倒是梦里见过,白衣漂亮的上官礼带着虎衣的大宝钓鱼,他很有耐心,也很有爱心,后来他跳入湖中取物,大宝以为他被龙王抓去了,心里还留下了阴影。

    “她怀了身孕后,为了保好腹中胎儿,几乎都不外出了,那时候上官博也在烦着其他事情,没表示过什么。为有出世后就没了娘亲,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与她的缘份会这么短……她的葬行我也办得简单,那时上官博来拜了礼,我心情太差,根本没有受他的拜礼,生前不闻不问,死后还装什么故交情谊。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灵堂之上不管行礼宾客,就指着我骂了起来。我也不管他官阶在我之上,反唇相讥,越吵越大声,没有谁敢来上前劝架,纷纷缩首离开。那一架真真正正断绝了上官与黄家的情谊,以为老死都不会再有往来。”

    看来黄老爷与上官老爷不太对付,都不是软性格的人。

    可是,明明都是饱读诗书位高权重的人,怎么说也不能灵堂吵架,有点太不识大体了吧。

    “她走后的那一年,我与为有都过得很艰难,尤其是我发现为有跟其他的小孩子不一样,他饿了尿了都不会哭,一睡就能睡很久,下人们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说安静的孩子好带养,但我知道,蓝田舍命生下的孩子居然是个先天不足的傻孩子,我是文武首榜,蓝田是圣妹授过戎装,但是我们居然生了一个傻孩子,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耻辱——”

    “大宝……大宝他不傻,他只是没有那么聪明而已,他也想变得聪明,能让世叔您开心,但是这些事情强求不来的。”我为大宝说话,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心声呢,我也不聪明,也想让自己变得聪明,想像宋令箭他们那样,能出口成章,能写得一手好字,能懂千奇百怪的事情,能有一叶知秋的洞悉力。但是,我什么都不懂。

    “她走后,我便辞中朝中职务,想带为有回乡抚养,以免惹朝常中人嘲讽。圣上批了辞呈,却坚持要将我留在帝都,予我官阶同等的身份地位,却不准我再提离京之事。无奈我只有深居简出,断绝与外人来往,来保为有安静长大。”

    我心道,这圣上也疑心也太重了,他怕别人借黄老爷的脸与身份来为燕族做事——他就这么不想看到燕族的存在么?

    “为有一岁那年,有一天,上官府的人开始频繁往我们这走动,被我赶出去过很多次,仍旧坚持不懈,送来各类孩子衣物,说是上官家的公子曾用过的。孩子要穿百家衣,才能健康长大。我们与上官府早就断了来往,灵堂闹架之事传遍帝都大街小巷,几乎成为别人茶前饭后的笑谈,他上官博怎么可能放下这个架子来与我修好?突然频繁献媚,非奸即盗。所有送来的东西都被我扔到门外——这样一想来,当时送礼来的宗柏也没少看我的脸色。”

    想起宗柏忍着气将黄老爷扔出来的东西捡回去的样子我有点想笑,问道:“那后来,您是怎么又跟他们有了来往呢?”

    “后来为有种大人——就是长水痘,府里都乱了套,下人怕被传染也不敢抱,我也不懂带孩子,根本没有办法,为有一直哭,身上长了许多水疱,两天都没吃东西,宫里的御医也来了,开了许多方子,那些方子都是经无数人试之有效的,可是放在为有身上却一点用都没有,他年纪太小,我也不敢让他再多服药,虽然他比别的孩子傻呆一点,但我也不想拿他的性命开玩笑。听他的哭声越来越弱,我没辙了,我真没辙,我真的打算他要是这样病疾而死,我就陪他一起去黄泉路上,跟他娘解释。”

    我笑了:“黄世叔,你也不能这么说呀,大宝要是知道你曾经一度想放弃他,该多伤心呢。”

    “他伤心也不是一两天,早就习惯了吧。”黄老爷难得开了个玩笑。

    我认真道:“哪会有人习惯伤心呢?其实我觉得活得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吧。”

    黄老爷笑了笑,没接话。

    我追问道:“那后来呢?是云娘帮了大宝吗?”

    “恩。幸亏那时她来了,我忘记那天她是怎么进来的,为有在我怀里哭声弱得可怜,几乎都快要断气了。她突然就从外面冲了进来,连忙把为有抱走了。奇怪的是,她一抱他,他就不哭了,像是变戏法一样。她也不知从哪里知道为有出水痘,带了许多已经熬好的药汤过来,还指责我没带好为有,抱他抱得太用力,勒得他痛得直哭,还说孩子种大人时吹不得风,我却门窗大开让孩子着了凉,反正乱七八糟的数落了一堆,然后把为有带走了,说等水痘好了再还回来。”

    “难怪云娘跟大宝这么亲,原来大宝小时候就是云娘带着的呢。”

    “过了大半个月,为有就健健康康地回来了,不仅种好了大人,脸上都堆了小肉堆,可能是好几天不见,看到他傻呆呆的样子我竟然还有点高兴。因着这层关系,云姐也算对黄家有恩,我也不好再发难赶人。隔三差五的她就会来,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上官博能这么勤地往我这边来。为有平时也没见多笑,但是见了云姐就会笑,开始的时候我一直很谨慎地让人看着,我并不了解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与蓝田都知道她不什么善茬,蓝田之前还当众让她难堪,怎么突然之间像变了个人,还主动要来照顾我们的孩子。”

    因为现在这个不是恶毒的云清,而是善良的云淡啊。

    “每次她来,都超不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到,上官博派来的轿子就会准时来等。所以这两个时辰她都用得极细,为有要吃的东西都是先煮好再带过来,其实那两个时辰她也没什么好忙的,就陪着为有院子里呆着,晒晒太阳,陪着打个小盹。”

    我奇怪了,云娘为什么自家不呆,跑别人家院子打盹晒太阳?

    “我见为有喜欢跟她,孩子一出生就没娘亲也实在可怜,就由着他们去了。但是我没想到,她一坚持就坚持了两年,每次来了都会屏退左右,一个人带为有,似乎对她来说,带孩子是种乐趣,没有下人在旁候着是种自由。”

    看来云娘在上官府的生活,并没有我想像得幸福,是因为上官老爷太过在乎她,令她透不过气来吗?

    “为避人口舌,她来带为有时,我经常借故离开。但我实则又不放心,偷偷回去看过几次,因为我真怕她人前人后两张脸——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抱着为后一直在后院踱步,走着走着,就会开始流泪,那眼泪像是不由自主地就从她心里流出来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开始的几次,我以为她与上官博起了争执,心里有委屈,毕竟那人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但后来又觉得不像,上官博应该很在乎她,不然不会放下脸面让她来我府中给我带孩子。这一年之间我也不知道上官府发生了什么,上官云清间判若两人,上官府跟来的随从也都变了模样。”

    黄老爷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也许正是那些回忆里的昏色泪光,才是真正的命运之手,慢慢抚平他的丧妻之痛,扶他一路安静走来。

    我听得入神,仿佛跟着时光走进了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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