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感动,一种千山万水后回归平静的豁达。

    金叶子一片一片拂着他而下,在地上堆起一一处处温柔的丘冢。

    他拂去树下竖牌上的叶子与灰尘,上面仙风绰绰般地刻着三个字,似乎是谁随便就这么写上去的:子墟镇。

    近有落叶声,远有柴火在炉中烧响的毕剥声,隐隐的,还有谁家淘米的流水声,母亲哄着孩子入睡的轻哼声,平静安康的声音,才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坐在树下闭眼听着,享着午后的日光,竟慢慢睡着了。

    他很久没这样安详地睡过这么长时间,深深浅浅的梦中,他还能听到现实中落叶轻嗒嗒的声音,这真是安静的村子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好像他这样躺着,就拥有了一整个安静完美的午后。

    他仍能感觉到光线从身上悄悄流走的逝声,但他并不觉得冷,一个脚步声轻轻地停了下来,这是他躺了大半天听到的第一朵脚步声。

    声音就落在他身边,没有再起开,有人站在他边上,安静地盯着他在看,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吵醒他似的。

    他一想,自己身无长物,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前几天在路上捡到的一个茶壶,普通人也不一定看得上,不知道这个人盯他这么久要筹谋他身上什么东西。

    他从呼吸声听得出来,这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然后,他感觉到身上覆盖了什么东西。

    他走得太累了,不想从这平静安详的深睡中醒来,覆盖在身上的东西温暖中带着花香,令它更贪恋深梦,他没有睁开眼,一切又回归了平静。

    睡了很久,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满意地伸了个奇懒无比极为夸张的懒腰,却听到一个声音细细清脆地在笑。

    他一转头,看到不远处树下竟坐着一个少女,落落大方,穿着绛紫的衣裙,正捂着嘴巴在轻笑,他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境,看到天上仙子颦笑。

    我又笑了,那不是绛紫色,我第一次见他时,穿着一件孔雀金蓝的衣裳,许是那天的晚霞将我一身雀蓝染成了绛紫,不过绛紫也很美,不是么?

    他好奇地盯着这大胆的姑娘,还没见过哪家姑娘这么随性,日落西山,四下无人,竟这么大胆地坐在陌生男子边上笑。

    她一见他醒了,就拿下了捂在脸上的手,嗓门微大道:“看你睡得可真甜,日落西斜,你再睡下去可要被山上跑下来的大猫叼走拉。”

    他看清了她的脸,并没有想像得那么美艳动人,脸色微带病态的潮红,双目之间也有久病的赢弱,但她的表情盎然生机,像枝向阳生长的花朵,这是一种凌驾于表相之上的心灵之美。

    “你是打哪里来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秋深了,你的衣服那么薄,还破了好些处,就这样没披没盖的睡着,你不冷么?”少女见年轻人呆呆盯着她不发话,又笑了。

    他低头看了看,原来刚才一阵温暖,竟是这少女一件素白的衣氅子盖子在自己身上。

    “这是新洗的衣氅子,这个秋都没用过,不脏的。”少女笑着解释道。

    他怔怔拿着手上素白的衣氅,再看看自己破洞脏乱的衣裳,这少女不畏自己的干净衣氅被弄脏,竟还担心弄脏别人的衣服——

    那一刻,他心墙极高的心里竟有一感难言的感动。

    “哎,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怎么都不说话呀?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呢。”少女瞪起眼道。

    他笑了:“这衣氅子这么干净,你不怕我弄脏了么?”

    少女咯咯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呀。脏了不碍事,又不会少了块布头,洗洗就又干净了。可是身子受凉了,可不是洗洗就能好的——”

    “你平白对我这么个不认识的人这么好,就不怕我是坏人么?”他抓了抓头,觉得很奇怪。

    少女奇怪道:“坏人?难道你是坏人么?”

    年轻人道:“可能是哦。”

    少女笑道:“难道因为可能你是坏人,我就要任你在这里睡觉受冻么?坏人就不会生病么?”

    一句轻巧无邪的话,竟让他无言相驳。

    没错,谁能鉴定好坏,而坏人就该披着这个名字,为世唾弃至死么?

    “你什么时候来的?你一小姑娘家的,看着我一个如此俊男睡觉,你害不害臊呀?”年轻人不想在好坏这个问题上纠缠,忍不住打趣这个单纯的小姑娘。

    “来没多久,我刚从隔壁村过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我好像真的没有见过你,瞧你这样子一定不是镇上的——你是从外面来的么?”

    年轻人点了点头。

    少女却像是捡了大宝贝,站起来道:“真的呀?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见到外头来的人——你说,外头跟这儿一样么?”她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不可知的畏惧与好奇。

    年轻人笑道:“当然不一样,这儿好多了。”

    “真的假的?”

    “真的。”

    “为什么呀?”

    “因为躺在外面地上可没有这么好的小姑娘给你盖大氅子。”年轻人笑眯眯道。

    “那他们会怎么样?”

    年轻人怔了怔,他本想说点实在话,可是看见这少女眼中纯洁烂漫,竟不舍得说出任何残忍现实的真相,只是抓抓头道:“我想,可能最多也是个粗里八几的大老爷们给你盖个臭烘烘的麻布吧。”

    少女咯咯笑了:“真的吗?可真好玩——”

    年轻人笑道:“那你想不想去外面玩玩?”

    少女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想,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啊?还是你爹娘管你管得紧,半步不让你出大门呢?”

    为什么不能?因为我要等一个人啊,我要等爹回来,所以我哪也不能去。

    少女阳光般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站起身道:“我不能再说了,我得回家做饭了——你打外面来,找着地方住了么?”

    年轻人看了看里头巷齐屋整,而自己竟没有容身之地:“我刚来就在这睡了一大觉,进村后总有能让人睡觉的地方吧?”

    少女笑道:“没事的,我们镇上有个大客栈,叫举杯楼,村口的路走四十九步,刚好就可以到店门口——不过脚步不要太大哦,要不然就撞上巷墙拉。”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递回了衣氅。

    “你先留着,晚间起风还要凉呢,等你安顿好了不会受凉了,再还我也不迟。我叫燕飞,燕子的燕,飞鸟的飞,镇上的人都知道我住在哪,你有空了送来还我呀。”少女提起篮子,边走边还回头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韩三笑——”

    “三笑?笑三笑的三笑吗?好好记的名字,我会写这两个字哦。有缘再见,再见。”

    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许是太过珍惜,所以当时韩三笑脸上的每个表情变化,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至于我为什么要将那氅子盖在他身上,我也记得。

    那天我从柳村回来,看到树下躺了个人,一动不动,树叶落在他脸上,竟一片都没有被吹起。

    我心里怕得慌,以为那里躺了个死人,鼓了好久的勇气走了过去,一看这脸竟是我所不熟悉的脸,干干净净,眉头紧皱。我正想去探他额上的温度,他却突然动了动,抖了抖,拉了拉袖子,像是很冷。

    我想到篮子里有条刚做的氅子,便拿出来盖在了他身上。

    他舒展了一下,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一愣,以为他醒了,认真一看,他仍是闭着眼在睡觉,那声“谢谢”像是他在睡梦中说出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这人也真是奇怪,梦里都能说话呢。

    我本想早点回家,但又怕他一个人在这睡到半夜,半夜——谁知道山上会下来什么东西呢?

    我打算再等一等,他若是在天黑之前能醒来是最好,若是醒不来,酉时之前我一定要将他叫醒。

    我一坐下来,就又听到他说了一句:“你别怪我。”

    我吓了一跳,马上跳了起来,转头一看,他还是闭着眼睛,这个人,在说梦话呢——我不禁笑了,重坐了回去。

    我试探着说了一句,道:“怪你什么啊?”

    他回答道:“那只是个游戏,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啊?”

    “我本想让你开心,但却让你哭了。”他皱起了双眉。

    我心道,原来是个爱玩的小子,定是惹怒了哪家姑娘,跑这处来躲祸了,睡着觉都还惦记着这茬事情。

    我回答他道:“好吧,那我不怪你了。”

    他笑了笑,道:“你这么小气的人,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你骗我。”

    当时我笑了,然后他就醒了。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些我没有放在心上的他的梦话,却没有那么好笑,他心里一直亏欠着一个人,是不是因为他偿还不了,所以他逃到了这个地方?

    而我们的第一场对话,居然是梦里梦外的对话,不过,他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我想那一觉他一定睡得轻松极了,轻松得连压在内心最深处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秘密都随口说了出来。

    但是我从来没有提过,我害怕这些会召唤起他内心深处的悲痛。他这样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哪怕天天气得我跳脚,我也是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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