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门口就碰到了回来的陈冰,他手里提着为我们买来的早点,气喘吁吁,脸被风吹得红通通的,像是跑得很急一样。一见着我他就问我:“姑娘怎么出来了?黎姑娘还好吧?”

    我回头看了看门厅里头那对凄凉的白烛,眼泪漱漱往下掉:“黎雪说要陪连姨,就让她安静地送送她吧。”

    陈冰哦了一声,提了提手里的早点道:“那这早点,还是给她送过去吧?”

    我点了点头,不放心道:“你能不能代我在这儿看一会儿,我知道她现在谁也不想见,但我怕她吃不消,有个人看着也好——就一小会儿,我回家就差夏夏过来,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陈冰笑了,道:“哪儿的话,反正这两天衙门没什么事,大人——也轮不到我们来关心,我正闲着,能帮上姑娘是最好。不过,姑娘您一个人回去能成么?”

    我点头道:“恩,那就麻烦陈大哥你了。”

    陈冰抱着早点,默默目送我。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我要怎么帮黎雪,我没有办过白丧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一味的提银子,又会显得我很市侩——看来这件事,真的要跟夏夏好好商量。

    一到家,天瞬间又暗了许多,乌云密布,阴风阵阵,像是又要下雨了。

    夏夏已经起来了,一见我进来就迎了上来道:“这么早就回来了,昨天晚上没淋着吧?——飞姐,怎么了?”她一见我双眼红肿就知道我哭过了。

    这时燕错也在院角,像是刚起床要去水房洗漱,一见我来了就退了回去,仍旧一副避我三舍的样子。

    我也没心情理他,哆嗦着哽咽回答夏夏道:“连姨她……走了。”

    夏夏没反应过来,扶着我往厅里走,道:“谁?走去哪了?”

    厅里炉火暖和,我的泪一下就流了出来:“今早我碰到黎雪,跟着去看了连姨,连姨她……没了……”

    夏夏愣了愣,道:“我前几天看过她,她还好好的呀,怎么——”

    我想起连姨走时的脸上的表情,泣不成声。

    夏夏咬着唇,消化着这个消息,眼眶已经发了红。

    想来这些年都是她代我去看连姨,与连姨的感情也不会浅,有时候看完连姨回来,她都会跟我唉声叹气,说连姨这么好的人怎么命这么苦之类的,后来可能怕说了惹我难过,就很少提起,但她打心底眼里跟连姨还是亲的。

    “我前几天看她时,她还拉着我的手问东问西呢,她还跟我说,说她儿子回来了,很开心的样子——不过,她儿子不是去世好多年了么?”夏夏红着眼睛道。

    我抹着泪,道:“可能太想连孝了吧,今早还把陪我回来的差大哥认成了连孝,不过这样也好,生前见到想见的人,走得也安心。”

    “差大哥?”夏夏抬头看了看我,脸上挂泪的样子楚楚可怜,“就是那眉尾有疤的差大哥么?”

    我一愣,她怎么知道是陈冰送我回来的?我都还没说是谁呢。

    “你怎么知道?”

    夏夏道:“有几次去看连姨时,有碰到那差大哥,他说是上官哥哥让他多去帮帮镇中孤儿老小——说起来倒是奇怪,好像每次都是在那差大哥在的时候,连姨会跟我说儿子回来了——她是不是一直把那差大哥当成自己儿子了?”

    原来连姨本来就认识陈冰,那怎么可能会认错成连孝——还有黎雪——他们早就认识了?

    难怪黎雪今早没开店门,陈冰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连姨故意想在走之前,将黎雪托付给别人,不让她再这样虚度青春守寡么?

    夏夏不知道这些事情,仍旧为连姨的死惋惜:“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能跟丈夫儿子黄泉团聚了,她一直怨自己,说自己拖累了黎姐姐,虽然她走了我很难受,但对黎姐姐来说,的确是个解脱了。”

    我流着泪点了点头,明白她将簪子收入到怀中时,那种凝重的祝福与哀求,她希望黎雪自由,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而黎雪曾承诺要与连孝一生一世,所以连孝死后那枝簪子就没离开过她,她不仅要告诉别人,也要告诉自己,自己是连家的人,是连孝的妻子。

    但这过往的一切也是时候该忘记了,承诺这种东西若是成了痴念,就会变成诅咒。

    连孝,对不起,但是我更希望黎雪能有新的人生。你们本是金玉良缘,奈何情长缘浅,若你在天有灵,也定不想黎雪这样自缚一生。

    “飞姐,那现在黎姐姐怎么办?咱们去帮帮她吧。”

    “我回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帮黎雪,平日里你们来往多,你也比我能干,我想你这几天把手头和家里的事都放一放,去给黎雪打个下手——”

    夏夏点头道:“我会的,我知道飞姐你也很想帮,只是又怕自己添乱,黎姐姐也会心疼你身子吃不消,我们都明白的。”

    我感动地看着夏夏,她总是这么理解我体谅我。

    一日不见,像是隔了很久,这个在我梦中没有存在过的贴心妹妹,是我不能缺少的灵魂一部分,这绣庄也是因为她才有了生命,她怎么可以不存在呢?

    “谢谢你,夏夏。”我俯身抱了抱她。

    夏夏拍着我的背,安慰我道:“谢我什么呀?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飞姐你也累了吧,虽说夫人不会怠慢了你,但不是自己的床总归不舒服,你再回屋休息会吧,暖炉起的旺旺的,保准不会冷脚丫子。”

    我点了点头,却抱着她不想放开:“真好,我的夏夏实实在在的在我身边,暖暖的。”

    夏夏拍了拍我的背:“傻飞姐,夏夏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我本想跟她好好说我这一夜的梦,但连姨的事情令我疲于再想。

    夏夏给我解着衣氅子,问道:“这衣氅子,好像是云娘的吧?”

    我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夏夏道:“有见云娘穿过,觉得特别漂亮,披在飞姐身上,也好看。”

    我将衣氅子给了夏夏,道:“我自己的衣裳昨天淋湿了,这一身都是夫人给换的。我一会儿进房把这身也换下,到时候你帮我用温水过一夜,暖炉上捂干了要送还回去。”

    夏夏盯着我看了几眼,道:“难怪觉得飞姐今天有点不一样,发髻都换了样子。不过这样打扮好看,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让我感觉到她一直在忍着哭意敷衍我。

    这个夏夏,总是要硬作坚强。

    我摸了摸头,也不知道是谁给我梳的头发,那指间微凉的游走似乎还在头皮之间。

    “这氅子,底下沾了好多泥点儿,不好弄干净呢。”夏夏翻着衣氅尾细细道。

    我看了看,皱了皱眉,衣氅底的里面的确沾了好些泥点儿,都干了,不像是我早上回来刚沾的,而且我一路上都很小心提着,怎么会溅了这么多?是我穿之前就有的么?

    我脑子一团浆糊,道:“看着弄吧,能弄多少是多少。我头有点疼,先回房歇着了。”

    夏夏摸着氅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进了房间没多久,外面就轰轰地下起了大雨,虽然已经到了亮白时辰,但天却越来越暗,我呆呆坐在房间里,头昏昏的有点发痛,但却睡不着,今天亲眼见着连姨在我面前死去,还是感觉有点心悸,生命力在她身上突然脱离,脸一下就惨白如纸,那种白不是任何颜色可以形容的,很死寂,很阴郁,像是娇艳的鲜花,突然就化为了灰烬。

    床边踱了很久,镜中的影子也来来一回,我扭头一看吓一跳,竟没认出镜中的就是自己,外面天越来越暗,我的视线开始有点模糊。

    夏夏应该是要准备去黎雪那里,对着燕错道:“我要出去会儿,飞姐在房中休息,你在的吧?”

    燕错应了声:“我在。”

    夏夏不放心道:“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出去,飞姐一个人在家会怕的。”

    燕错倒也没有恼,稳稳像是保证一般:“我在的。”

    这一声落在我心里,仿佛一张巨大的毯子,让我感觉无比温暖安全。

    夏夏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交代:“院里各处的灯都要亮着,天暗要下雨,飞姐怕黑。”

    “恩。”

    我躺在床上,感觉燕错就坐在厅外,一下一下的,生姜的味道慢慢地爬到我的鼻子里,他在擦生姜,好像在无声的告诉我,他一直就在边上。

    我身心俱疲,睡得十分安详,直到夏夏敲门进来。

    我倚起身:“回来了啊?”

    夏夏恩了声,给我张罗着关上虚掩的窗,擦着桌上的雨水溅进来的水渍。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睛道:“别难过了,像你说的,对连姨来说也是个解脱了。现在正下着雨,你晚点再去吧,黎雪现在估计还没缓过神来,有人陪着她我也放心很多。”

    夏夏点了点头。

    我怕她忙东忙西累着自己,道:“这大雨天的,你也别忙和了,午饭就简就行了。”

    夏夏道:“午饭我已经安排好了,半个时辰后小驴哥会送来。我没敢外出过,怕飞姐回来了没个人接应着。”

    我湿了眼眶,不敢看夏夏懂事的脸。

    这时外面有人呼呼喝喝地冲了进来,飞身躲到檐下脱衣,甩着上面的雨水:“乌龟个乖乖的,说下就下,冻得老子鼻涕都结块了!”

    这个韩三笑——

    照平常,韩三笑外头回来一定会大呼小叫的要讨吃的,可今天却没有,管自己进小厅搬了个大暖炉出来,檐下就再没了声音。

    我轻推了推窗,开出一条小缝,见他正将外衣搭在暖炉边上烘烤,自己则躺在包着棉被的竹椅上,一脸平静地盯着檐外院中的雨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不知道是没有注意过还是真的没有过,我很少看到韩三笑这样的表情。本来这样檐下观雨的情景应该很优雅安逸,但套在他身上却怎样都有些搞笑。

    韩三笑不吵不闹,我也莫名其妙的跟着安静了好多。

    一切,都好安静,只有雨声,韩三笑平静的脸,微为凝重的眉。

    我不禁在想:他在想什么?在想事情?还是想人?会是什么人呢?

    那个他梦里念了一夜的叫红颜的姑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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