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地湿路泞,所以我们走得很慢,衣氅子很保暖,只不过太长,一路上我都小心翼翼地提着,生怕弄脏了。

    我问陈冰道:“对了,刚才你说认错人了,你把我认成谁了?”我想着氅子质地名贵,应该不是普通下人能有的。

    陈冰道:“这衣氅子是夫人的,天色尚暗,我没太看仔细,也没想到会有别人披着夫人的衣氅,还以为是夫人。”

    我笑了:“难怪我说呢——不过现在这时辰对夫人来说,应该还早得狠吧。”

    陈冰道:“夫人习惯早起,所以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夫人。”

    我点了点头,许是昨天弄得太晚了,大家都很晚睡下,所以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起早了。也不知道半夜过去,上官衍怎么样了。

    “大人怎么样了?”

    我愣了愣,转头看陈冰,陈冰也奇怪地看着我,因为这句话,是我们异口同声问出口的。

    这陈冰,怎么来问我大人怎么了?

    陈冰尴尬地笑了笑,道:“昨夜找回两位后,一直没机会去看看大人怎么样了,进出的下人们也都守口如瓶,对两位的情况只字未提,我知道姑娘中途去看过大人,大人怎么样?有转醒么?”

    这样,我又隐约好像记得,昨夜众人的呼喊中,我似乎是有听到陈冰的声音的——看来他很担心上官衍,但也许夫人太过在意上官衍的病情,也不想其他人瞎担心,才都瞒下了。

    我从轻说道:“没醒,不过有意识了,旧疾的话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夫人她们应对得过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陈冰一皱眉,道:“旧疾?”

    我奇怪道:“是啊,说是大人少时便有的,后来治好了。你不知道么?”我以为陈冰是一直跟着上官衍的,原来有许多事情他是不知道的。

    陈冰笑得有点牵强,道:“未曾听大人提过。”

    我觉得有点尴尬,好像戳穿了别人刻意忽略的伪装一样,解释道:“可能以为治好了,大人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吧,免得你们担心么,这下倒是叫我多嘴了。”

    陈冰轻皱着眉头,那疤痕也随着他的表情像是有了悲伤的情绪,他转头看着四处荒芜,安静道:“我随大人巡政已有四年,四年时候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但现在想来,我与大人似乎也都只是公事之交,而真正能懂得大人多少,竟说不出一二,有时想像知己好友那样能把酒言欢,却又像是隔了万重山……”

    我轻声道:“大人严谨内敛,应该也不太喜欢谈论自己的事情吧,想要多了解他一点,的确不容易。”

    陈冰叹了口气,像是要舒展心中闷气,但更多的却是在故作轻松:“也罢,能跟着大人为百姓做点事,总好过街头混世,尊卑有别,我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我不认同道:“那不是这么说,谁愿意自己的真心对待换得是无所谓呢,大人是个好人,他一直投身为民,根本没空去顾及自己的事情,就像这次病倒也一样,肯定是为了多方查案累到旧病复发,能真正关心到他的,当然是你们这些时常在他身边的人了。”

    陈冰自嘲一笑,道:“姑娘真会安慰人,不过的确是,大人是我所见过最值得敬佩的好官,否则我也不会跟着他。”

    我问道:“上官大人不是普通的县官吧,我好像说谁说过,他是什么巡政使,那也是个官职么?”

    陈冰笑道:“恩,只不过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官职,不从三司官阶,直属朝主指派,它主要的职责就是在朝土范围内巡查各地政历,清查不明冤案,罢黜贪官污吏,他所处置的案书可直交四相门,任何官员不得置疑申诉,连朝主也不能直接干涉。”

    我听着云里雾里,只是喃喃点头道:“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陈冰笑道:“的确很厉害,非常人所能所为。而且因此官职的独权性,想要找个真正清廉为民的人实属不易。每个人都有弱点软胁,但大人,的确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轻声道:“背负这么多人的期望,难怪大人总是眉头紧皱,像是有烦不完的事情。”

    陈冰道:“的确是,这些年,我也真真切切看到大人为百姓做的事情,是大人改变了我,否则现在,我可能还是个街头受人唾厌的混世小人,也不可能在这里与姑娘说这些。”

    我盯着他那根淡淡的疤,没明白过来:“哦?”

    陈冰见我一直盯着他眉尾的那道疤,笑着摸了摸,问我道:“姑娘你知道我跟着大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的?”

    “江湖骗子,无赖地痞,要不是大人,我现在还在市井之中做着鼠行狗窃之事,永远不知道活着的真正意义。这疤就是我十岁那年骗了一衙门恶差人的银子,被狠狠揍了一顿留下来的。不过我也没吃亏,那差人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好奇地盯着陈冰,难怪我总觉得他带着点说不出的痞气,原来他以前就是个小地痞呢。虽然他的语气很轻描淡写,但我知道这伤当时一定重及了,伤在眉尾,万一一个差池,这眼睛可就废了。

    陈冰见我盯着他看,带着些许失望地退了一步,道:“姑娘害怕也是应该,不过陈冰虽曾经行路不正,但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没有害怕的意思。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地痞也好,流氓也罢,我都觉得你不是个坏人,我听过你的声音,感觉很善良的,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与大人是怎么相识的?”

    陈冰嘴角带了笑,那段往事应该非常有趣:“我本是石城人氏,我父辈之时,还算是城中名望人氏,虽无千万财帛,但也算小有盈余,但因治官眼红我们陈氏祠堂所占的风水之地,随意加了罪名就摘去了家中财富荣耀,将祠堂充公不说,还假以罪名,令我们陈家后人如过街老鼠,受尽城中白眼。四年前大人刚好巡政石城,欲启当年大案重审,他多番来找我,想从当年事中取些证词,可惜我对这些官政之事早已失望透顶,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惺惺作态之辈,想以重审大案为名为自己竖威壮声。他来的几次皆被我小计捉弄,但他也不气,笑着来,笑着走,仍旧坚持着每天都来。渐渐的,我也不禁有些好奇,石城是座大城,他何必只系这件案子多番自找苦吃。有一次我就问他,虚伪也得有个限度,何必自讨没趣。他却笑着问我,既然再没有比这更糟的现实,又为何连尝试改变的机会都不肯拾起呢?或许他不会将那些失去的千金财帛还给我们,但至少可以恢复陈家的荣誉名节,可以让陈氏后人昂首挺胸的做人,为何不愿放手一试呢?”

    听着这番话,想像着上官衍说这话时正义凛然的样子,我不禁有些激动,紧张地看着陈冰:“然后你就答应了,是吗?”

    陈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或许他只不过是那治官的同党,换张嘴脸来铲除我们这些仍有反抗之心的陈家余属呢?我们虽然一无所有,但至少还活着,我不能让其他家人冒着生命危险,去翻那段已经不可能再回头的旧事。我存了个心眼,拒绝了,但开始暗中跟踪起他来。”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原来这么复杂。

    “我跟了他十天,以各种方式,那时他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但不经常在,可能忙着在其他事情奔走吧,所以很多事情他都要亲力亲为,也没有照顾起居的下人,他过得很清简,也很忙碌,三餐白饭,吃完还得自己洗碗。白天简衣外出查找旧案证据,什么地方都去,坟场乱葬岗,阴渠枯井处。晚上则俯案翻阅各种旧卷,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其间也有官吏要上门拉拢,但都被他婉言拒绝。我想着,一个人能装是本事,能装这么久、白天夜里的装、还装得这么天依无缝,那倒也真是天大的本事了。这十天里头,他仍旧每天来找我,但都扑了空,第十天的时候,我假装终于不耐烦地答应了,想明里暗里的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记得上官衍上任没多久,我曾提着水果去县门谢他,那时我还惊叹着县院怎会这么萧索,基本的排场派头都没有,连我们正常人家都不如。原来这是上官衍惯有的生活习惯,简单到苛刻。

    “答应配合大人查案后,他的确心思敏锐,查到了许多蛛丝蚂迹,陈家冤案,他用了十五天就翻案了,将判下错案的相关官吏全部上部朝堂,还将被充公数十年的陈府与祠堂还给了我们。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大人代朝堂向被冤判多年的陈氏鞠躬致歉,堂下所有陈氏人,无不泪流满面。虽然尝尽苦头的几十年已经无法挽回,失去的家财也早被挥霍无几,但他的确尽其可能地将失去的东西还给了我们,比如陈氏祠堂,比如,失去的尊严。”陈冰压下双眉,眼角也似乎也有泪意。

    “那你是怎么跟了大人?”我能想像到当时的场景,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上官衍脸上真切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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