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漂仍在念着:

    ——女儿不像她,像我。

    ——我本希望女儿像她,有着尖尖的脸,雪白的肌肤,明眸皓齿,很美。但她却很开心,她说她喜欢女儿像我,健健康康,不用太美,自古美丽的女子都不如平凡的女子来得幸福。

    ——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不幸福吗?

    ——一开始我总以为,她在怀念过去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是我错了。

    ——但即使是这样的后果,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包括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

    ……

    “停,停,让我想一想。”我叫停了海漂,海漂奇怪地看着我。

    爹当年的确做了一个决定,但是信到那里就结束了,他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救回娘的命?要付出很大代价吗?

    “你接着念,我比较笨,怕跟不上你的速度——”我解释道。

    海漂点了点头,放慢速度念道:

    ——我只要看到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举世无双的财富。

    ——仍旧还是那句话,只要为你,无论如何。

    ——只是夜半无眠,总是饮恨抱憾,那些过往的时光就像刀子,割裂了心中的每一寸完整。而我此生,再无颜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誓言已背,尽数是恨。

    ——你再不出门,似乎是对我的惩罚。但即使遥遥相望,在你眼中看到的都只是迷惑与陌生。那偶尔一两眼的微笑,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有着我。

    ——我已无法再面对你,打乱你的平静,再无法给你许诺过的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愿在你心中,我也仍旧是当时的样子,不曾离散,不曾背弃。

    ——一切,都将终结。我永远与你们同在,尽我此生承诺。】

    我想着信里那些语焉不详的话语,总感觉爹还有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但是,他有会有什么想说却不能说得话呢?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两个人,也许他们会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孟无,秦正。

    秦正好像很偏袒娘,曾经与娘的关系应该很亲密,他还做过一件让娘二十三年都没法原谅的事情,也许他会知道娘会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很失落,原来很多真相都近在咫尺,我却让它们这样错失了。

    “飞姐在想什么?”海漂问我,若有所思,眼中带笑,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我不想说什么掩饰的话,直言道:“在想五叔,还有那个秦正。”

    海漂眉一挑,笑道:“也是,想要拨开迷雾,需要两个掌明灯的人。”

    我忍不住笑了,推他一把道:“你呀,跟着宋令箭,就学会了神神叨叨,可不准在我面前耍大戏,我脑子转得慢,看不懂。”

    海漂笑了:“在飞姐面前耍戏,岂不是自讨没趣么。”

    我白了他一眼道:“哎,现在不自认脑子笨都不行,你从大字不识一个到能把一整封信都读懂了,我呢,二十几年了来来回回也就识得那么十几个字——”

    海漂安慰道:“那是因为飞姐忙的事情多,没空坐下来学——”

    “不是没空,我是宁愿空着发呆,都不愿意去看那些弯来折去的字,我长这么大,唯一不用脑子想就能写出来的就是自个的名字,其他的,与其让我自己辩,我还不如让夏夏念更快。”

    海漂道:“那也许是我比较感兴趣,再者飞姐有了夏夏这个好帮手,自然是懒了。”

    我盯着海漂,不禁笑了:“你说你会是从哪来呢,你这人吧,心比镜子还明亮,又跟我一样识得几个字。真好奇来这里以前你是什么样的人。”

    海漂耸了耸肩道:“也许吧,飞姐对我的过去这么好奇,为什么?”

    我想了想,道:“可能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好奇吧。”

    也许,只是我害怕他记起来——或者害怕这一切又将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始。

    海漂道:“瞎说儿,飞姐你也不知道令与三哥的过去,飞姐为什么不好奇他们的?”

    我不假思索道:“好奇,我好奇了好多年,好奇得一想起来都得纠肠子抓头发!”

    我怎么可能不好奇,我好奇得都快吐了!

    海漂笑道:“既然好奇,那飞姐为什么从不问他们?”

    我愣了愣,这倒真把我问住了。

    “不知道,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跟我说的。”

    “但是你没问,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不会跟你说呢?”

    我点了点头,也是哦。

    这时外面梨铃“钉铃”一声,清脆如水,我直坐了起来,好久没听到梨铃这声音了。

    “咦?”有个男人奇怪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上官衍的声音问道。

    上官衍?

    “这是——这是梨铃?!”那男人惊讶带着激动。

    上官衍道:“奇怪么?”

    “呀,上官哥哥来了呀?这位是?……”夏夏哒哒跑出来迎客。

    “这位是家中叔将,叫他宗叔就可以了。”上官衍道。

    宗叔?就是那个小巷里把上官礼认成上官衍的那个宗柏么?

    夏夏咦了几声,道:“宗叔?该不会是雀儿的爹爹吧?长得也很像,八九不离十吧。”

    上官衍笑了:“还是夏夏眼尖。娘让我们带了些东西来给你们吃,燕姑娘伤势好些没有?”

    夏夏咯咯笑了:“还是云娘有心呢,亏了上官哥哥你,飞姐伤好多了,就是被吓得不轻。”

    “哦?怎么会被吓得不轻?”

    这个夏夏,又要开始拢人嘲笑我了!

    我拢了拢头发,拍了拍脸,披了个衣氅子要下床,一边大声道:“丫头片子,客人来了也不请进厅里坐着,让人冷风里站着像什么话?”

    夏夏哈哈笑了,道:“原来飞姐也怕被人笑话呢,两位快厅里坐着,茶正热着,刚好暖个身子。”

    海漂将暖炉递给我,我不自信地在镜前照了照,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嘴唇干裂,脸上因为冷风中流泪而龟了一些,眼睛浮肿得厉害,眼睛又因为刚痊愈而睁张得很闪烁。

    想想这些日子,我瞎眼的时候就蒙着个眼纱,满心都是怨恨与委屈,眼睛刚好,哪次不是哭哭啼啼,真没活出人样来,我哪里是那些故事里的美人儿,哭是梨花带雨,笑是远黛含烟,我一哭就眼泪鼻涕往下掉,一笑又总是控制不住音量笑得前仰后俯,哪里像个人见人爱的美妙女子呢?

    哎。

    海漂道:“飞姐病中怜容,客人会明白的。”

    我叹了口气,道:“是怕吓着了别人。”

    海漂若似有意又像无心地说了句:“飞姐何时这样在乎起自己的容貌来了?”

    我没有回答,是啊,我以前从不在意,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娘是曾经帝都的第一美人,像是华丽异常的蝴蝶在每个人萦牵梦中飞舞,可是我呢?像只雨天里翅膀破损的竹蜻蜓。连我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

    走出房门,虽然厅里也起了炭火,但仍旧与温暖的房中差了一截,桌前坐着的两人马上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上官衍微讶地看着海漂,道:“原来海兄也在,叨扰了。”

    海漂轻笑道:“不碍事,也是与飞姐闲话家常。”

    我将脸埋在衣氅帽里,害怕被瞧见这样的丑态。

    上官衍边上的宗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身材高大,面相严肃,双眼瞪如铜铃,那种眼神让我很紧张,好像要生吞活剥了我似的。

    我咽了咽口水,尽量让自己的语声里带着笑意,对着这陌生的宗叔道:“在外都听到你们说话了,宗叔,你好。”

    宗叔仍旧瞪眼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有点紧张,院门上的铃铃又清脆地响了一下,宗叔捂着胸口轻咳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他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再扭头看了看院门上的梨铃。

    上官衍平静垂下眼,似乎有片刻的思索,抬眼看着我笑道:“天气太冷,来看燕姑娘,倒是让燕姑娘受累了。”

    我看了他一眼,连忙低头道:“没事,我又不是什么泥娃娃,我病全好了,眼睛也好使了,不用总是把我当病人。”

    夏夏在旁加着炭火,小声道:“若是眼睛好使,就不会楼上踩空摔下来了。”

    我转头瞪了她一眼,这丫头片子!

    “锅刷好了,你人呢?”燕错的声音怒气冲冲地从厨院瞬间飘了过来。

    大家都往走道看去,燕错大冷天了仍旧只着了件单衣,双袖挽到胳膊肘,露出健康粗壮的小臂,他似乎没想到厅中有客人,愣了愣,来不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马上扭头走了。

    夏夏撇着嘴道:“这个没礼貌的家伙,见到客人也不打声招呼——上官哥哥,宗叔,就留着一起吃饭吧,晚上正巧备了好多菜,宋姐姐与三哥哥都有事不能来,就一起吃吧,天冷了肚饿就更容易冷了。”

    上官衍转头看了看宗叔,想是要商量一下,可那宗叔却怔怔盯着燕错离去的方向,那表情很错鄂,一点都不像是他该有的。

    上官衍转回头,若无其事,文质彬彬:“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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