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夫人回到南苑时,却没有见到一元先生。

    外头侍奉的小丫鬟进来说,适才见一元先生慌忙离开了,也不知为着何事,这会儿大抵是回前堂那边去了吧。

    “许是楚王殿下那边临时有什么事?”娟娘疑了一句,随即道:“夫人稍等一等,奴婢再去请就是了!”

    她说话便要走,桓夫人回过神来,却拦下了她。

    “罢了。”桓夫人阖眸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娟娘蹙眉,紧紧盯着主子看,心底那股子担忧愈发深重了。

    “夫人,您怎么了?”娟娘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桓夫人摇了摇头。

    “我只是累了。”她道。

    娟娘还欲再说什么,桓夫人却又说道:“你先去前头替我照看罢,我歇一歇,这就过去。”

    娟娘再放心不下,这下也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去了。眼见她的身影徐徐消失在雨幕里,桓夫人憋在心头的那口气猛然泻出。她想着在礼行楼中看到的东西,整个人难以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

    相垚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匆匆赶回西苑更衣。然而,刚一进到房中,他便目光一厉,霍然警惕起来。

    ——室中,氤氲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他压轻步伐,上前抄起架上的宝剑,随即,一个健步冲进了内室。

    而眼前的情形,却将他生生定在了原地。

    西窗大开,寒风将一层层豆大的雨点送进屋来,窗户根儿底下,是一滩和了雨水的血水,以及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一个,没有左手的人。

    手里的宝剑被扔在地上,相垚大喊了一声‘老前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巢融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流露出惊惧与愤怒,“是谁干的!”

    听到他的声音,巢融这才勉力睁开了眼睛。

    他右手捂着胸前的窟窿,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另有六处剑伤,如泉眼似的,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相垚伸了伸手,却不敢去触碰他。

    “你……”巢融深深倒吸一口气。仅仅说了这么一个字,便让他深觉难以招架。

    他的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相垚身上,看着他无措、看着他急切。他原本有许多话想告诉相垚,有许多事想托付于他,但他自己,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巢融颤巍巍的,将自己的右手从胸口处挪开,一把抓住了相垚的衣领。

    他双目赤红圆睁,字字泣血:“你小子,我……收,收了!”

    相垚一愣,跟着,竟哭了出来。

    他急促地喊他师父,仿佛生怕晚一刻他都听不到似的,“师父,师父您告诉我,究竟是谁把您伤成这样的!究竟是谁!”

    巢融吞咽数回,喉头方能再次发出声响。他气息奄奄地交代:“我存在后头庑房,庑房里的包袱……那里有,有我的手稿,虽及不上……你师哥的,但教你,还有富余……”

    “为师……为师以后不能亲自教你,只能你自己照着学,至于学成……什么样,便全看你的悟性了……”

    “师父放心!徒儿……”相垚狠狠抹了把脸,“徒儿绝不给您丢脸!”

    巢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瞪着他,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告诉相蘅,告诉她,我……我有——!”

    “师父——!”

    雨势渐渐小些了。

    积阳郡公府前,桓夫人姗姗来迟,相韬亲自撑着伞,将她接到自己身边,看着她苍白而沉重的脸色,不由皱了皱眉。

    他放轻了声音,在她耳边问道:“怎么了,是谁叫你不开心?”

    桓夫人抬眼看向他,唇边缓缓带出一抹浅笑,摇摇头。

    她道:“女儿成人出嫁,当娘的,总是不舍的。”

    相韬像是信了,好半天,才又对她说:“咱们有芳时。”

    桓夫人眉间不易察觉地一动,她垂着首,没人看得见她的神色,相韬只看到了她在点头。

    他心中化开些复杂的情绪,重重握了握她的手。

    花轿带着新嫁娘,出了母家,随着新郎一路远去。

    直到迎亲的队伍再也看不见踪影,桓夫人方才被相韬拉着,回到了府中。

    厚实的朱门在她背后合上,那闷重的声音,便似一记擂在她心上的鼓声,将她此生一锤定音。

    相韬还要去礼行楼处理政务,吩咐了娟娘好生送夫人回南苑后,便与她分道扬镳。

    桓夫人管娟娘要了把伞。

    娟娘不放心,“夫人,有奴婢给您撑伞呢,不必您自己劳动!”

    桓夫人还是把伞拿过来了。

    “蘅儿这一走,我心里憋闷,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园子里走走,散散心。”

    这个理由实在让人说不出话来,娟娘这会儿也觉得,许是自己多心,夫人的不对劲,多半只是头一回送女儿出嫁的不舍使然,并无其他。

    这样想着,她嘱咐夫人早些回去,仔细别受了风,而后便先行离去了。

    桓夫人在原地独自站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调转目光,望向北边五兽馆的方向。

    她又往南边看了一眼,终是迈开脚步,朝北边去了。

    楚王府,灯火繁华。

    外间喜宴未散,裴瑶卮手持团扇,独自坐在房中榻上,心里罕有地紧张。

    今夜,却扇合卺,成婚洞房,她并非不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只是……

    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她徐徐呼出一口气,指尖再怎么控制,都还残存细碎的颤抖。她就这样颤抖着从腰封处拿出一包药粉——这是她早几日前便同巢融讨来的,可促男女情热的药。

    为着报仇,便将自己送到另一个仇人的床上去?这样的事,若是没有这包药的成全,她决计狠不下这个心来。

    手指紧紧攥着药粉,泛出了青白色。巢融说,此物药性不烈,却效用极大,只需丁点,便能让男女情热缱绻,缠绵不休。

    只需丁点,便能让她抛弃掉所有的尊严骄傲,向萧邃投怀送抱……

    “吱呀——!”

    房门被打开了,裴瑶卮一个激灵,来不及反应,便将药粉塞回到了腰封里,两手端端正正地执起团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萧邃独自走进来,身上是赤玄两色的喜服,在暧昧的烛火中,他的脸色似乎愈发沉邃了。

    出乎她的意料,萧邃进门,并未多说什么,桩桩件件都依着洞房里的规矩,题诗、却扇、合卺。许是他太过从容镇定的缘故,裴瑶卮一时也忘了紧张,心里好奇,很想看看他在扇子上提的是什么诗。

    可就在她要拿扇来看时,萧邃却眼疾手快,先她一步将团扇拿走了。

    “殿下……?”她愣了愣,有些哭笑不得,“这团扇是我的。”

    萧邃面不改色:“如今是我的了。”

    顿了顿,他抬首,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得把她望着:“你也是我的了。”

    裴瑶卮心头一突突。

    “是,我……”再是别扭,她还是改了自称,“妾……自今日起,便是您的王妃了,定当生死相随,白首不离。”

    萧邃沉默了。

    片刻后,他道:“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本王为何要娶你。”

    裴瑶卮心说,那你又可曾知道,我为何要嫁你?

    “是,”她低眉敛目,缓缓道:“殿下娶我,不过是为了送给另一个人一场求而不得。”

    萧邃眸光一动,徐徐一点头,“是以,本王要从你身上得到的,不是生死相随、白首不离,而是安分守己,懂事听话。”

    他起身,挪步到她身边,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使得她不得不抬眼与自己对视。

    “你听话,这楚王府,你便是唯一的主母,风光庇护,本王一样都不会差了你的。”他语气淡淡的,却透着一股遏制心神的力量,“反之,你不懂事……”

    “殿下,”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裴瑶卮出言打断了。

    她定定地与他对视着,眼里恰到好处地带了些讨好与依附。

    “殿下放心,”她道,“妾当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誓死不敢有违殿下之命。”

    萧邃松开了手。

    他唤了瞬雨来,吩咐她将那团扇仔细收到自己寝殿里去,瞬雨领了命,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小心道:“那殿下与王妃……便早些安置?”

    裴瑶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怕泄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是以不敢去看萧邃,可私心里,她却由衷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要离开的话。

    然而,萧邃又一次让她失望了。

    他对瞬雨点了下头,小丫头知趣退下,临走,面色还有些兴奋。

    裴瑶卮深吸了一口气,想必该来的,到底是逃不掉了。

    “容妾前去更衣。”

    说罢,她认命似的,便打算趁更衣之时,先将那药粉服下,谁知还没退出去两步,萧邃却忽然又道:“你不必准备。”

    裴瑶卮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你是我的人,”萧邃告诉她:“但却不是我的女人。”

    一字之差,对裴瑶卮来说,便是瞬间极乐,瞬间地狱。

    相府中,相韬在礼行楼忙完,跟着便照旧去了南苑。

    回桓夫人房里之前,他先拐去看了看小女儿芳时,被小丫头拉着,陪她写了一会儿字。等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下时,已是月上中天。

    桓夫人房外,娟娘满面愁容地来回踱着步。见郡公来了,面上一喜,连忙迎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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