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垚死死看了裴清檀一眼,缓缓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转身拂了拂衣摆。

    他依礼一揖,眼中的戾气淡去,垂眸不再去看她的脸,只道:“公主有何条件,直言便是。”

    裴清檀喜欢这样好说话的人。

    于是她就说了:“二公子想要我舅公的这卷手札,可以——只要公子答应带我去贵府走上一趟便是!”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要求。

    “公主是在玩笑,还是在为难微臣?”

    他这样低着头与她说话,声音似乎都变得闷闷的,不像一先那么好听了。裴清檀轻蹙眉头,往他跟前又走近了两步。

    “公子倒是位正经公子,只是本公主却不是什么正经公主,公子在我面前,若是太守规矩,反倒衬得本公主没规矩了!”

    相垚心道,嗯,是挺没规矩的。

    又听她道:“公子还是把头抬起来吧!”

    可真等二公子抬起头看向她之后,裴清檀却又有点后悔了。

    这人的眼神太抓人了,她想,明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就是看得人心慌。

    她假意嗽了两声,道:“二公子,我可没同您玩笑,您若答应带我走这一趟,这副手札便是你的了。”

    相垚道:“微臣不敢,请公主另找他人罢。”他说罢,便欲行礼告退。

    裴清檀有点急了。

    她新交的朋友——那位像极了姑姑的相蘅姐姐——与楚王的婚期近在眼前,这些日子,她求了姑父许多次,说自己想要去积阳郡公府上看一看自己的朋友,也好将自己贺她新婚的礼物送给她,可姑父却总是说,业成,别胡闹。

    光明正大的路走不通,她就只好琢磨点歪门邪道。

    巧的是,自己还没琢磨出来什么呢,这位相二公子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二公子!”

    眼见相垚一只脚都要踏出书阁了,她急促地唤了一声,相垚一转身,就被她手里刚拿出来的火折子晃了下眼。

    那小丫头无赖似的,哼了两声,便说:“二公子,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你若是帮我,事成之后,我便将这手札双手奉上,你若是不帮——”

    “反正我于医道不通,与这从未见过面的舅公更是不熟,这玩意儿……烧了也就烧了吧,我不可惜!”

    一个时辰后,裴清檀换上了一身太监服,在显粹宫外的壸术上等到了与贤妃告了别,就要离宫的相垚。

    原本,业成公主想要溜出宫去,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出了宫门,积阳郡公府的府门朝哪边开,她就丝毫不知了。如今跟着相垚,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走一趟郡公府,说不定赶在宫门下锁之前,还有空闲在街市上逛上一逛。

    到了相府,裴清檀脱了外头的太监服,里头就是一身寻常丫鬟的装扮。相垚带她从后门进府,走了没一会儿,便到了相蘅院中。

    裴瑶卮见到侄女跟着相垚一道找上门来时,整个人懵了片刻。

    “业成公主出宫不易,不能久留,有什么话快些说,别耽误事。”

    这句话,相垚是对着裴瑶卮说的。

    耽误事?是谁耽误事?又是谁给谁找事?

    裴瑶卮看了他一眼,都没脾气了。

    相垚说完这一句,对裴清檀行了个礼,便退到门外守着去了。

    “蘅姐姐,我来看你,你不高兴吗?”裴清檀看着她不豫的神色,莫名有点害怕。

    这害怕来得奇妙,大多也不是对着相蘅,而是对着她身后的那个影子。

    裴瑶卮这会儿则是有些头痛的。

    清檀这样喜欢相蘅,她自然是开心,只是这丫头如此胆大妄为,竟还不知怎的牵连上了相垚,说得动他来助自己出宫,这又让她不能不担心。

    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她问道:“公主这样有本事,竟能说动二哥助您出宫?”

    她一提这个,裴清檀便将来龙去脉都与她说了。

    “过去听贤妃娘娘说起过这位二公子好医术,今次可算闻名不如见面!”她得意洋洋,“姐姐,您是没见着,我那火折子刚要往手札上挨,您这二哥立时紧张得跟什么似的!原还一口一个‘微臣不敢’,这下却是不敢也得敢了!”

    裴瑶卮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公主,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她道,“万一出事了,您可知要牵连到多少人?”

    裴清檀有点委屈。

    “哪还有以后了……”她喃喃道,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若非姐姐说话间就要成婚了,以后随着楚王回了封地,再要见一面就难了,我也不敢如此大胆的。”

    她道:“我知道轻重,您放心,就算真出了事,我也决计不会连累相氏的!”

    裴瑶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心中存着一份儿亲疏内外,自然是不愿意相氏受了自家侄女的连累,可她也不想让清檀误会——误会她眼里的相蘅姐姐,是个只看重家族,而不看重她的人。

    想了想,她浅浅笑道:“公主,你出事,与相氏出事,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算日后我去了北境,只要听说公主在京中平平安安的,便也开心了。”

    裴清檀便又不委屈了。

    在见到相蘅之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像姑姑,她其实是打心眼儿里排斥的。可见到相蘅之后,她又觉得这人真是很像姑姑。

    ——不止是皮囊,还有隐在红颜之下的性情。

    她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盒,送到她手上。

    “姐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新婚贺礼,虽然楚王此人……”她顿了顿,一扫为难,接着道:“我还是希望,您能嫁得良人,与之同心永好,一世喜乐!”

    裴瑶卮将玉盒打开,随之便愣住了。

    盒中是一对耳坠——凤首和叶点翠耳坠。便是那日在宫中石兽林,梁太后冤枉清檀自繁昌长公主萧姈殿中所窃之物。

    “这对耳坠子,原是我姑姑的。”清檀目露追思,缓缓与她讲道:“姑姑仙逝之后,梁太后便擅自将此物拿走了。去年繁昌十八岁生辰时,梁太后又将它赏给了繁昌。那日姐姐在石兽林为我解围时,原是繁昌知道自己母亲得物不正,便想将此物偷着还给我。谁知被她殿里的姑姑发现了,捅到了梁太后那里,梁太后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逮住了机会发难于我……”

    这样的真相,与裴瑶卮猜测的也差不多。

    萧姈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了,梁太后暴躁强势,养得女儿性情懦弱,那日见萧姈暗搓搓地为清檀求情,满脸都透着愧疚的模样,再加上孟淑容从旁那些话,裴瑶卮前后一串,也就明白了个大概了。

    梁太后因着自己的缘故,素来不喜自己身边的人,这些她从来都是知道的。她只是恨萧逐——恨他甚至不肯念在自己死得那样惨的份儿上,多多护着清檀一些。

    “姐姐,你喜欢这份礼物吗?”

    裴瑶卮笑了笑,自然对她说喜欢。

    只是……

    她将这坠子拿起来又放下,心里却泛起一阵深深的乏力之感。

    对这副坠子的来历,清檀是一知半解,可她却清楚梁太后为何这样看重这副耳坠。

    最初,是先帝以之为信物,聘了自己的原配妻子——德孝裴皇后。

    元光十七年,德孝皇后崩,此物重回先帝手中,后至武耀十九年,先帝又再度拿它,为太子萧邃聘太子妃。

    萧邃悔婚之后,先帝遣人到裴府收回聘礼,却特意交代了将这副耳坠留给她。

    奉旨而来的内相说,天子口谕,请裴家姑娘仔细收好了这副耳坠,当年德孝皇后是戴着它抬进宫门的,将来,裴家姑娘也定有用得着它的一日。

    这话传出了裴府,朝野内外便开始动荡。

    人人都说,东宫悔婚,而皇帝要易的,并非储妃,而是储君。

    然而前世,册秦王妃、立后,裴瑶卮却至死未曾戴过这副耳坠。

    裴清檀来这一趟,见了她,愈发不舍,直到相垚在外敲了第三回门,她方才恋恋不舍地被裴瑶卮送出来。

    院中还有不少丫鬟,他们也不好说什么,相垚正要带裴清檀离开,谁知走到院门口,却迎面撞上了相婴。

    这下,几人皆愣住了。

    裴清檀过去未虽曾见过相垚,但却是见过相婴的。

    相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毕竟相婴羽林卫出身,又在天子左右卫从过不少时日,听说,仁懿皇后还曾动过要将业成公主许配给他的念头。

    他唤了声长初,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相婴莫要张扬。

    相婴将面前三人挨个看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停在裴瑶卮身上。

    他没说什么,只是在经过裴清檀身边时,动作极小地颔首示了一礼,随即同裴瑶卮说了声,快去快回。

    裴瑶卮应了声好。

    她一路送裴清檀从后门离开,相垚有意加快脚步,与她们隔了些距离。裴瑶卮发现自适才见到相婴之后,清檀的神色便有些落寞,头也低下去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瑶卮思忖片刻,刚要开口问她两句,却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女儿家这般心神不属的模样,自来都是很好猜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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