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低着头不说话,常千佛便当她是默认了,领她去了洗沐间。

    一应洗浴用具都是新置的。架子上放着一套春衣,从外套到鞋袜,一样不落,连束发的带子都有。

    穆典可洗浴完,取出常千佛给她的伤药**子开始涂药。小小的一只**子,旋开来有三层,每一层盛装的药都不一样,用法也不相同。穆典可照着常千佛教她的方法涂完药以后,痛楚感果然消去不少。

    许是考虑到下雨天冷的缘故,常千佛叫人备下的这套衣服格外厚实,里外共三层。一层雪白的棉布中衣,一层点缀着墨色大团菊的豆粉绿裙衫,一层深绿色墨白两色滚边长外套。

    洗沐房里热气蒸腾,穆典可一层一层套上这身行头,额头上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转到屏风后热气没那么重的地方,坐着擦头发上的水珠,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手中动作顿了一下,问道“谁?”

    一道清脆的声音应道:“是我,四小姐。我是小棉。”

    正是那个想给她治伤被她误伤的小学徒。

    穆典可有些疑惑,不过自己既已穿戴整齐,倒没必要刻意回避,走过去拔了门栓。

    小棉捧着一只精致的白瓷盏站在外面,小脸上笑容格外灿烂,带着殷勤:“四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穆典可侧身让开,继续歪头拿干毛巾绞着湿发,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小棉进来把门掩上,笑眯眯道:“我给四小姐送蜜茶来了。这烹茶的水是去年冬天从梅花瓣上收集的雪水,装在罐子里,埋到树脚下发酵了好几个月呢,最是清冽甘甜。我还在里面加了枣蜜,柑橘汁,洋叶菊花,甜而不腻,止渴生津。四小姐刚洗完澡,一定口渴燥热,喝这个正好。刚刚公子还夸我心细呢,他也觉得四小姐喝这个好。”

    小姑娘稚气未脱,看着顶多十三四岁的样子,言谈之间表现的练达却是成年人也不及的。一大番话说下来,连口气儿都不喘,啪啪如竹筒里倒豆子,倒像是事先练过一般。

    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穆典可对这个无故被自己摔了一道的小姑娘心中是怀了愧意的,因而格外耐心些。说道:“谢谢你,有心了。”

    从小棉手里接过白瓷盏,啜了一口,细细品饮着。

    小棉攥着手望着穆典可,眼中满满的期待和紧张,连声问道:“好不好喝?好不好喝?”

    穆典可被她这番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了,说道:“挺好喝的。”

    曾经在长乐宫,有专门的师傅带着试毒试药,茶手一上舌头,她就能喝出里面加了些什么,至于是不是陈年的雪水就喝不出来了。不过确实和一般井水泡出来的茶不一样。

    小棉仿佛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开心道:“四小姐喜欢就好。”

    毕竟是十多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深谙人情世故,终归老成不足。此时已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开口。

    穆典可猜着是自己杀气太重的缘故。小叶刚来自己身边伺候的时候,也有大半个月不太敢跟她讲话。遂笑了笑道:“这蜜茶好喝,喝完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

    一笑梨涡浅漾,眉目柔了下来。况且这话太有鼓励的味道了,小到棉嘴边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溜了出:“四小姐,我不是故意骂你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我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生气好不好。不要让公子赶我出去。”

    穆典可一早知道她有话,却没想到是这话,愣了一下,讶然道:“公子要赶你出去?”

    她同常千佛接触不深,但直觉里不认为他会做这样的事。

    小棉也有些愣,外头不是都传这位四小姐有仇必报,得罪不起么。要不是怕被公子赶出去,她才不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送茶。别看她脸上在笑,天知道她心里有多害怕。

    小心翼翼地,她问道:“四小姐不生我的气?”

    看样子她是不打算向公子告状了。

    小棉有些心喜,又有点担忧。毕竟说不说的都只在她一念之间,却能决定自己的生死。

    穆典可道:“说起来,这件事我不对多一些……”

    小棉连连摇手:“不不不,都是我的错。我性子太急,总是手比嘴快,吓死个大活人,师父都说过我好多回了。”

    对话到这里,穆典可不禁觉得无趣了。这小姑娘看着率真可爱,心思却是重了些,太会揣人心思。

    有些像当年的自己。

    而这些年,她是连自个儿都不喜欢自个儿的。

    遂淡淡道:“你放心吧。我不会生你气,也不会让公子赶你走。”

    小棉察觉到穆典可不悦,神色有些惴惴。

    穆典可知道很多人怕自己,并没太放在心上。此时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在她面前都这般瑟缩畏惧,心中委实不大受用。擦了会头发,抬头道:“你怎么还不走?”

    小棉快哭了。

    穆典可有些生气了:“我允了你,自会做到。未必我出尔反尔,去欺骗你一个小孩子不成?”

    她一作色,小棉的脸就白了,小声道:“我就走。”

    穆典可看着小姑娘惶惶不安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怕被赶出去?”

    天大地大,又不是只有一个崇德堂才能容身。

    小棉见穆典可叫住自己,又看到了希望,回头期期艾艾地望着她,样子甚是可怜:“要是被赶出崇德堂,我爹我娘会骂死我的,我自己也不想走。”

    穆典可蹙了蹙眉,有些头疼:“究竟谁跟你说,我会让公子把你赶出去的?”

    小棉低着头,抿嘴不言。

    穆典可听她说会被爹娘骂死的话,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倒不似会做那等那罐子集梅雪的风雅闲事,遂问:“你那烹茶的水是谁给你的?”

    小棉犹豫了一下,大概觉得这事瞒不过,小声答道:“是严师姐。”

    “严师姐跟公子很熟?”

    “严师姐是严管家的女儿,和大小姐一样,从小在常家堡长大的。师姐说,小时候还和公子一起捞过鱼呢。”

    这就对了。她就说呢,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曲折的心思。

    这位严师姐手段算不得高明,但是有用。无论小棉送来的这杯茶她喝不喝,一个刻薄寡恩,睚眦必报的罪名是跑不了了。

    穆典可无法理解诸如云央,严师姐这一类人。当初金雁尘和瞿玉儿在她面前出双入对时,她气到躲起来哭,也没有想过施什么手段去对付瞿玉儿。

    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争来又有什么意义?

    心中觉得无趣得紧,遂道:“你去吧。公子不会赶你走,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顿了顿道:“你那位严师姐心眼太多,你跟她打交道,小心点。”

    小棉似懂非懂,“哦”了一声转身,又说了声:“谢谢四小姐。”

    穆典可看着小姑娘如惊弓鸟一般的模样,心头怜惜,道:“不必去揣摩这人那人的心思,你自己有本事了,走到哪里都能立足。”

    这话小棉听懂了,“嗯”了声,使劲点了点头。

    穆典可笑了:“别垮个脸,高高兴兴出去,不然公子看见该问了。”

    小姑娘年纪小,好歹还是分得清的,也知穆典可是真为她好,使劲点了下头,端起笑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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