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宁有些意外。

    她压根就没把这当作一桩买卖。明宫抓到了她的行藏,跟她要一味致人幻觉的药,就算是明索,她也不能不给。

    穆典可却打算付她银子?

    看出唐宁的疑惑,穆典可笑道:“唐小姐放心,你的行藏,不会从明宫泄露出去。”

    唐宁是个难得的人才,将来如何未可知,不宜结怨。几万两银子对明宫来说不算什么,却能将这场威胁的事件,变成一桩平和的买卖,消除一个潜在的敌人。何乐而不为?

    穆典可既然这么说了,唐宁也就不再客气。

    她是个天才,却不是梅陇雪那种诸事不通的天才。相反,在唐意浓的着重培养下,她对人情世故的应对有超乎年龄的练达。讨价还价这种事自然也不在话下:“‘朱颜笑’是唐门不外传的秘药。”

    穆典可笑了:“再隐秘的药,也总有个价吧。只要唐小姐不诓我做冤大头就行。”

    哪有什么不外传的药。只要出得起价钱,她能从唐宁手里拿到,穆沧平就能从唐门拿到。

    唐宁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手五根手指头。唐宁既然开了价,就不会是五两,五十两这么简单。

    “五万两?”

    唐宁点头道:“不能再少了。”

    穆典可笑道:“不算贵。请问唐小姐,银两要如何交讫?”

    唐宁隐身怡幼院中,五万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摇大摆地抬进怡幼院,显然是不妥的。

    唐宁道:“我要现银。今天就送去怡幼院。”

    穆典可微怔:“以捐赠的名义?”

    “就是捐赠。我不卖药。”

    穆典可着实有些意外,看了唐宁片刻,神情有些沉默。

    唐宁道:“四小姐若觉得为难,这五万两银子我可以削减一万两。只要四小姐捐赠善款时不要提到我。”

    徐攸南告诉穆典可唐宁躲在怡幼院时,穆典可着实吃了一大惊。谁能想到,曾经的唐门天才,会到孤儿院里做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每天早早起床,打扫庭院,教那些孤儿们读书念字,用多出来的粮食给孩子们熬麦芽糖吃。

    现在看来,徐攸南所言不假。

    穆典可笑道:“明日为限吧。十万两银子,一两不少。多出的五万两,权当我替唐小姐尽一份心。”

    唐宁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女,相反她见多识广,也受到过太多的攀附与巴结,因此对穆典可的示好很冷淡:“就明天。”

    唐宁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唐门,躲到怡幼院去。”

    她这么说了,自然希望有人问。穆典可说道:“为什么?”

    唐宁道:“因为厌倦了。厌倦了杀人,厌倦做那些没意义的事。”

    穆典可没有说话。

    唐宁接着道:“我从小就被人称作天才,被高高碰起的同时也终日活在担忧之中。我怕自己摔下去,怕自己不是他们想要的天才。所以我比常人付出得要更多,更勤奋。也许我本来就不是天才,只是比旁人更努力一些罢了。四小姐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

    穆典可不明白。她的童年时光是明媚灿烂的,五花马,石榴裙,过得自在而恣意,从未有过唐宁这种担忧。

    唐宁接着道:“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跟毒药暗器打交道了。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中变成枯骨,从中获得满足与成就感。从前不知道……是件这么恶心的事。我亲眼见过濒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被救活,见到那些弱小的生命被尊重,被敬畏。也看到穿得脏兮兮的孩子,仅仅因为一个馒头,就把我当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我从知事起,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感动。从前的生活荣耀,体面,并非过得多么不快乐……但总觉得,不该那样活着……不知道这样的感觉,四小姐有没有过?”

    穆典可默然片刻,道:“如果唐小姐此刻仍身在唐门,当不会有这番感慨。”

    唐宁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

    转身走了出去。

    穆典可倚着窗子,看见唐宁不撑伞也不带斗笠,一身粗布衣裳,走在满大街盛开如莲叶的油纸伞,绸布伞之间,有一种有别于江南绵绵缠缠味道的硬朗。

    她在对街的杂物铺子前停下,买了一只木盆,还有一把扫帚。又在隔壁买了两个羽毛毽子。站在门口与老板说了很久的话,应该是在还价。

    然后她拎着那只盆,那把扫帚,还有两个羽毛毽子,进了怡幼院的大门。

    一个穿着俗艳的女子从大门口走出来,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臂挽青纱,看着像青楼舞坊里的女子。

    唐宁笑着与那女子搭话,态度十分亲热熟络。两人驻**谈一会,那女子登上一辆轻纱轿辇,汇进烟雨下五彩缤纷的人流里。

    穆典可从前顶瞧不起那些卖唱卖笑为生的女子,现在却觉得自己并未比那些人高贵了多少。

    也许这个女子此行前来,不过是带了三两个馒头,捐了些针头线脑。也许她一下了车就要赶去欢场卖笑,也许晚上就要在某个粗鄙的恩客身下挣着皮肉钱。但她的灵魂,却比自己,比这世上大多数人,要高贵干净得多。

    烟雨绸绸缪缪地下着,湿了屋瓦,湿了街边的柳。青石板上积着水,一踩上去就是一朵花,溅上裙角,带着这时节江南特有的清凉湿意。

    穆典可进了一家名叫不可器的古玩铺子。因是下雨天,铺子里生意冷清,老板笼着袖子,靠着柜台边打盹。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计搭着凳子,在抹橱柜上的积灰。

    也不知道他是抹了多少遍,那排橱柜明显有些年月了,看起来确实光亮洁净。

    小伙计从凳子上跳了下来,笑着招呼道:“客官头一回来吧?想看点什么随便看,要为您作介绍吗?”

    “我要一个秦以前的烧陶瓶子,细口,肚身半尺,最好带刻花。”

    那小伙计眼中精芒一闪,笑道:“不巧了,小店秦时以前的陶器不少,偏偏没有客官说的这个样子。倒是有几件汉时的,工艺比之秦之前要精巧得多,客官可有兴趣?”

    “是什么花式的?”

    “两件,一件人面凶兽的,一件祭五谷的。”

    “没有其他的?”

    “下月或到。客官是长居姑苏还是客行?”

    “客居。方才那两件,拿与我看看吧。”

    “客官请随我来。”

    转过三道橱柜,穆典可伸手去取一只盘着人面凶兽图案的陶罐,手指一松,一只蜡封的字卷的掉进了陶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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