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我和小苍到了她的办公室,也就是用了十来分钟时间,就把“外国护照”的词定下来了。她发了个邮件给钱智商,不一会儿,他就回件表示通过。这意味着,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至于具体的国名,就等钟老把单子拿过来往上一填就行了,反正都是约定俗成的那些,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诸如此类,不用我们再拟。

    我正要走,却接到钱智商的电话:“钟老今天就来,送客人的国别单子,还有别的一些具体事,现在快到了。我请他直接到一楼找你们,你们等着吧。”

    其实不用他交代,我也会等着的。最近一次见钟老,还是他和甄工追悼老同事一起回来那次,把我和钱总给“训”了一通。

    他们曾用极大的心血创建了一个学术研究圣地,现在却给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赚钱景区,人潮涌动,像个乱哄哄的集市,已毫无一丝学术氛围。我知道这老先生虽然明白这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但肯定心里会有疙瘩的。现在,又搞到连里面的名诗都被“篡改”的地步,连我也觉得太过火了,虽然知道他并不会责骂我们这些“执行者”,但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忐忑。

    看苍井溢的神情,也是如此。钟老从她一来,就对她有些看法,她自然更紧张。

    钟老可能是不知道我们“胡作非为”到了何种地步,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为这次迎来外国专家学者感到兴奋,要办的事情交代完后,又自信地说:“这可是‘中心’(他还是习惯用老称呼)第一次有外国研究学者前来,我看他们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世界上独家全方位模拟真实的超大场景,咱们走在前面了!”看来,他对世界上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很留意。

    我看他心情好,请教那首《葬花吟》风险小,便跟苍井溢交换了个眼神,说:“小苍从里边黛玉那抄了她刚写的《葬花吟》,我们发现诗有了不少改动,好像是个全新的版本。我猜想可能是因为她的心情有所变化,对生活乐观些了。您再给看看吧。”

    苍井溢马上把那个打印件亮给钟老看。

    钟老显然感到十分惊奇,“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态。但当他看起诗来,学者那种研究热情便瞬间高涨,全神贯注。我注意到,他从头到尾看了足足有三遍,最后才长出一口气,说:“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和小苍原来惴惴不安,怕老头儿看到这个又会勾起他原有的不满。由于担心那个促成宝、黛木石良缘的“宏伟”计划让他知道了斥为“庸俗”,我们已决定不向他透半点口风,等“木已成舟”后再说吧。但这首诗不行,为了吸引游客眼球,钱智商已决定以“新版本”的名义发到官方**上,估计他早晚也会知道,不如当面告诉他。没想到,他的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惊奇,这倒有点出乎意料。

    我小心地问:“钟老,此话怎讲?”

    他将诗的打印件放回桌上,说:“我不是电脑软件方面的专家,在‘中心’只是做个文化方面的顾问,大概地了解一些人工智能设计情况。比如写诗,好像基本原理是把人的将要写的作品预先存贮进人物的资料库中,时间、地点等吻合了,就触发满足条件,虚拟角色就会在‘脑海’——内存吧,读出这些句子,再落到纸上。我个人理解,这有点像演员已把台词全部背熟,演到哪一幕哪一场就说出来。从这诗的情况看,系统的人工智能水平之高,简直不可估量!”

    钟老又进一步解释说:“电脑角色已经能按当时情境,自动地修改‘台词’,而不是刻板地按原‘剧本’走,想想吧,这就好比演员在演剧时遇到意外,现场说新台词,等于有了编剧的能力和水平。这首‘异体’诗,我看正是电脑虚拟角色具有高度环境应对能力的表现,所以我才说不可思议。”

    “高度智能这点,我早就有太多的体会了。我想问的是,黛玉真的能改变她一生多愁善感的性格吗?”我问道。

    “这不都已经改变了吗?环境影响性格,性格即命运。我现在已经在想,这样下去,黛玉的命运会不会也随之改变,由悲剧变为喜剧。”

    这老头儿太厉害了,居然从这么一首诗就觉察到黛玉身上可能有大事发生。我们背着他干的事还能瞒多久?

    苍井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问:“钟老,那你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钟老沉吟了一下,说:“这得从哪个角度看了。若是从尊重、忠实于原著讲,当然不算好事;若是从商业化经营的角度说,是好事,肯定更能吸引人。从科学角度看也是个好事,展示、检验了人工智能的发展水平。”

    我松了口气,想起了有连带关系的一件事,也趁这个机会一遭说了吧:“那个中国首善陈光标先生来这里扶贫的事,您听说了吧?”

    “这么高调慈善,哪能没听说。报道不是说专门资助了刘姥姥那个村吗?有不少人骂他炒作呢。”

    “可不是,幸亏两位老总够机灵,当场就表示把陈先生的二百万元全部用在残疾人身上,就这样,还有人挑刺说这笔钱应该用在农村发展上,不该挪用。哼,不捐钱的人挑毛病可厉害。哎,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当时我担心陈先生插这一杠子后,把穷姥姥一下子变成了个富婆——至少也算小康姥姥了,那她后头还会不会去贾府?要是不去,那后面不少故事不就没着落,发展不下去了么?”

    我说的这事果然引起钟老的关注,一言不发地听我讲下去。

    “……所以陈先生来后第三天,我就寻了个由头去贾府,找平儿问那个刘姥姥有没有来过。她挺奇怪我怎么知道这样的小事,跟我说来过。我又打听起详细情况,想知道过程是不是和原著一样。你猜怎么着?也有了改变。刘姥姥还是带着板儿来的,但是,她只说是趁着农闲来看看亲戚,一点儿也没有家里困难想求助的意思,还说等家里的新房子建好了——就是陈先生的钱换成银子给这些村民做建设资金的——邀请府里的亲戚去她那里散散心,过两天乡野的日子调剂下生活。还是凤姐看她挺志诚的样子,又这么远来的,真是挺难得,随手赏了她二十两银子,她居然还推辞呢,没推辞了才收下了。你看,这里的变化也挺微妙的。好像是原来的脚本还在起作用,但角色发挥主观能动性,调整了自己的言行。”

    苍井溢说:“嗯,这件事又验证了钟老您的看法,说明这是有普遍性的,不光是一两个虚拟角色会智能地调整自己。这该是个好事吧?”

    钟老摇摇头:“这里的虚拟角色智能高,这是没疑问的,但一定就是好事?我不敢说。主导者噙先生不在了,整个系统又变了用途,我担心会超出我们的驾驭能力。《黑客帝国》不就是前车之鉴么?人类制造机器人,为了省心省力,就让机器人智力越来越高,结果它们最终把人类弄到培养袋里养着,给你一个虚幻的世界让你沉浸其中,沦落成给它们供电的‘电池’了。有些事虽然能让我们一时感到惊喜,但谁知后来的发展会怎么样?”

    钟老在正式离开公司前,就曾对我谈过他的忧虑,这回就说得更具体了。虽然对我有所触动,但我还是觉得他的忧虑是杞人忧天。就系统里那帮人,什么薛大傻子、环哥儿,不臭骂一顿就打蔫的卞太,一通儿没逻辑的词就给定住的家人——把我们装进培养袋里给他们供电,怎么可能?当然,像凤姐、戴力、皇上那样的厉害角色也有,我承认不好对付,但起码没那些个科学知识吧?

    由于总在系统中转,我自以为熟悉情况,艺高人胆大,银子随便花,好多角色都让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自感不会有我摆不平的事,钟老的话当然不会往心里去了。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怎么就没人唱唱“有多少悔可以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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