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中的片断如此美妙,我简直想重来一回。其实,人的基本感情与过去有关,并且,越早的心理经历对人生的影响越大。

    我只是一个山区的孩子,贫困与母亲的离开,让我的梦想变得具体。我只想住在城里,有吃有穿,有尊严。我只想父母团聚,有同学玩笑,有一个正常的家庭。这些疗伤的内容,看起来,实现起很简单。而今天,却变得非常遥远。

    当年我以为造成一切困难的,是穷。我现在有钱了,但那些目标却永远无法实现。

    这是人生最大的尴尬。

    其实我不需要那么多钱,我不需要繁华与成功。在这个时代,以我本人的能力,过上梦中那样的生活,经济上完全能够实现,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但是,父亲的离去,打破了一切。命运,当你拼命努力时,突然发现,目标消失了。

    好比一个电影,《一个人的武林》,天下第一又怎么样?在这个子弹为主的热兵器时代,当你穷其一生的努力争得的天下第一,却打不过一杆枪。没人想当天下第一了,你所有的付出和价值,成了路边的垃圾,人们看都不看一眼。

    我记得,我们老家有一个业余川剧团,在节假日和红白喜事上,总有他们的节目。有两个小伙子,特别喜欢它。

    其中一个小伙子,出生于书香门弟。他爷爷和他父亲,都是我们当地书法最好的人。他爷爷是读古书教私塾的,他父亲从小家学渊源,自然毛笔字写得非常好。

    每到春节,求一幅他们家写的春联,可是要花很大代价的。别人的春联卖三块五块一幅,他父亲写的春联,得十元往上走,分大小和纸质的不同。

    最高档的,是他爷爷根据你的情况,亲自编出对联来,那简直是最典雅的文学创作,这除了是熟人朋友外,还得有隆重的礼节,专程拜访才行。

    比如,你想嵌入家族姓名的,或者想对应自家地名山水的。或者,你家人里职业特征、性格特征、人口特征,想写出来的,都可以找老先生。

    老先生一生在我们乡镇上都受人尊敬,他本人的德行,也成了许多老派人物口中的榜样。

    他父亲,以写字为生,当然,家里在街上的铺面,也开了一个副食和文具店,文房四宝与学生文具都卖,副食也卖。乡镇市场小,总得要多样化的经营。所谓,货卖堆山。宁可没人买,不可没得卖。

    他们家的店子,因其威望和信誉,保持着固定的不错的收益。应该说,书香门弟的风范,是农村质朴人家都尊重的,况且,农民恨奸商,但没一个农民,说他家奸。读书人的事,能够奸么?

    这是向家,向爷向叔与小向。按我们农村人之间的称呼,都以亲戚的方式表示亲切。按辈分和年龄,叫得像一家人。这一点,估计在今天的东北也有保持。不管认识不认识,你进门,洗桑拿。老板对你的招呼,亲切得不得了。

    “老弟,你来了?”

    但我们对向家的称谓,却保持着某种尊严。向爷,从我们父辈到比我小的孙辈,称呼都没变过。叫向先生,先生这个词,在农村,主要针对两类人:真正为人师表的老师,或者救人疾病的医生。一个医心,一个医命。

    对向叔,我们称为向老师。这个称谓,比先生又要差一些了,表示不作为精神贵族了,但是有值得学习和尊敬的地方。

    我记得,我们隔壁村子,叫太平湾,有一家龚家,后代比较多,翻修老房子。龚家最早的老太爷虽然死得早些,但与向先生曾经同过私塾读过书,同学与知己。龚家有人上了大学,后来成为一名小官员,回乡出钱把老房子按原样重修。

    但原来大门外的柱子上有一幅对联,已经不在了。怎么办?求到向先生名下。向先生答应三天内,亲自写一幅对联来。因为他跟老龚先生是知己,这样的事,他义务完成。

    等房子落成那天,向老师带两个人,亲自到村子来,扛了两块已经刻好的木板,一幅向老先生亲自写好的对联,就在那厚厚的木板上,挂着红抬了过来。

    龚家得到了重大的礼遇,简直轰动了全乡。没听说,向老先生亲自写亲自编,还有自己买板子,请师傅刻好。那幅对联,简直就是当时语文老师的教材。

    “龙出长滩共太平,马伏文山看桃花。”

    凡是带有龙马相对开头的对联,气势都不一般,更何况,这幅对联的讲究,简直,复杂得让人头晕,还天衣无缝地讲究在平仄和对伏之中。画面感,意义感,让许多有文学修养的老师和先生们,赞叹了好久。

    在他们看来,在今天这个社会,出现这么好的对联,简直是奇迹了。全中国,也出现得很少了,因为,有几个像老先生那样有修养,并且有我们这里山川的?

    当然,我们那里的所谓文人也没见过啥世面,他们的评论也不足以作为标准。但是,此事给向家带来的德行和文学上的好评,确实也让我们当地小乡镇的人骄傲。因为,县文化馆也派人,把照片拍了去,还专门拓印了一份,作为保存。

    字体典雅流畅,这估计是当时,也就是高空作业那一套,他身体灵活,倒也算专业对口。

    蹬搓倒是有老婆的,是农村的,嫁到街上,平时在自家门面做包子卖,倒是家里最挣钱的人。

    人一旦有了闲钱,有了爱好,总有一种跃跃欲试的自信。蹬搓有时走在街上,突然蹬搓一下,也足以吓人一跳的。

    有本事的人,头是昂着的,蹬搓与小向一样,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搞艺术的。蹬搓的文化程度当然更低了,高中都没考上,初中毕业,就没看过一天书了,整天拿自制的石锁出气。

    他们或许早就互相看不惯了,都在一条街上。一个文,一个武,都自信独占全镇鳌头,当然免不了要互相讨厌一番。

    私底下,小向跟别人说,蹬搓都是花架子,武功打不了人,武戏上不了台,没任何艺术含量。而蹬搓,在跟人谈论到小向时,总轻蔑地说到:“男不男女不女的,不配姓向。”

    在一般人看来,“不配姓向”是最恶毒的评价,但小向却并没多大反应,毕竟,在他看来,艺术比天大,姓什么,倒无所谓。

    他们唱了一场真正的对头戏,那是在街上一个老人过世后,坐夜的晚上。我们把老人故去,在入葬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叫坐夜,所有亲友故交,都要整夜坐在这里守灵,陪老人最后一晚,在人间所有的亲情与爱好,都展示在老人棺前。

    老人好戏,反正他后人说的,不知道,老人生前是否看过正规的舞台川剧。而请来本镇的班子,当然有蹬搓打锣鼓。

    本来,同街上的人,都算是老人的故人,家家都得派出男人来的。向老师也不例外,他还是讲究传统的作派。而长期不露面的小向,此时也出现了。

    仿佛他想要在父亲或者全街熟人面前,要充老大,要找存在感,要证明自己的水平,或者,纯粹就是来找茬的。

    别人在唱时,他总是说,哪句错了,哪句不在点上,哪句戏词不对,已经够烦人了。

    这是老人故去的大事,大家也不计较,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怪,何况,他老子在坐在一边的。

    老子本来也低声告诫让儿子不要乱说,还一边给川剧师傅打圆场:“他不懂,你们几个老师傅,是镇上最好的川剧师傅,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艺术能力当众受到父亲的贬斥,小向不能忍。他大声宣布:“我是县川剧团的,你们这乡场上的东西太不正规了,最起码的,连打鼓的,都不在点上,算什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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