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观。

    紫云道人一人独坐在竹林下,却并非是正儿八经的盘腿打坐,而是半坐半躺地斜靠着背后的大青石,眼皮耷拉着,像是在打盹,但神情很是舒适惬意。

    “师兄这是修道来了?还是躲懒纳凉来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紫云道人条件反射地直起身子,正要拂尘一甩,做出个正义凛然的模样,却发现自己本来抱着的拂尘不知何时到了来人手中,而这来者偏还笑意盈盈,抄着自己的宝贝拂尘一左一右地甩来甩去,活像是在赶蚊子。

    紫云不悦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师兄我乃是在悟道,什么躲懒!快把拂尘还我!”

    将拂尘抢了回来,他又碎碎念道:“你今年倒是稀奇得很,居然在观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去你的云游四海?赖在这里,素方他们煮饭还得煮多两个人的口粮,如今和尚们的钱好赚,咱们这香火钱可是一年不如一年啊!”

    青云对天翻了个好大白眼:“师兄这话就不厚道了,前些年师弟我从王府得了好处,可也没忘了给咱们老祖宗留一份。你这个掌家人如今倒来和我哭穷,不怕师傅师祖他们今晚托梦骂死你?”

    他摆了摆手,制止紫云要辩解的话:“罢罢罢,我也不在你这里讨人嫌,明儿我就卷包袱走人。往后师弟我回京城也不来叨扰你啦,直接去广云寺找大和尚们论道谈佛法算啦。吃他们的斋饭,比你这儿便宜多了。”

    师兄弟两个正在拌嘴,突然从远处传来个小道童的稚嫩嗓音:“不好啦~师祖,师叔祖~官兵来抄咱们家啦~”

    紫云先是一惊,想了想,便老眼一瞪,一把拂尘往将将冲到二人面前的小道童屁股上抽去。

    “瞎说什么!哪来的什么抄家!我看你今晚是不想吃饭了!”

    小道童委屈地摸着屁股,解释道:“千真万确,都是先前见过的那种官爷,身上带着刀枪的,还不少人呢~”

    紫云追问:“可见着旗帜?或是王牌?”

    小道童一脸迷茫答不上来,站在一旁的青云掐指一算,忽然嘿嘿一笑:“师兄,师弟我忽然想起有急事,就不等到明天啦,只怕现下就走。那个,那个,下面有个县里的,张大户,他们家请我过去……”

    他正要溜之大吉,结果一只胳膊被紫云死死拽住,硬是没走成。

    “你个小兔崽子,肯定又是你招惹的祸事。想走,没门!上回就因放你走了,给我招了多少麻烦?你不为师兄这把老骨头想想,也可怜可怜叫你师叔、师叔祖的小萝卜头吧!”

    青云动弹不得,只得苦哈哈地点头称是,表示自己绝不会故技重施。

    他心里却在腹诽:这老头比他还大十岁呢,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一只手就能制住自己,真不知是不是偷吃了祖师爷留下的什么仙丹没告诉自己,抑或是,前阵子被那位摄政王爷逼着做的法折寿太过,休养了这么几个月还虚弱着?

    只是,最近他为了养内伤,很是认真修炼了一阵,并没有出去搞七搞八,今天来的官兵又是怎么回事?总不会,还是那位杀神吧?

    青云道人心中惴惴地被师兄拽着出去“接客”了,结果,出去一打照面,他立时后悔刚刚没有哄骗师兄、趁机逃走。居然,还真的又是那帮人!

    宋岩笑眯眯地站在那儿,朝他拱了拱手:“两位道长,许久不见啦,这一向可好?”

    紫云道人自然要说两句客套话,青云道人却是一脸苦相杵在旁边,恨不得那摄政王身边的宋公公当自己是个透明人。

    可惜,宋岩就是为他而来的。

    此时的摄政王府内院。

    裴宝儿照例窝在小书房里,拿着本蓝皮的新书,眼神倒是十分专注地落在那书页上,只是,好久都没翻开过一页。

    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才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连忙急急翻开几页,看了两眼,又将书搁到一旁。

    裴宝儿手摸向了茶盏,却被另一只手柔柔按住。

    “主子,这茶都冷了,还是喝这个吧,奴婢亲手沏的桂花茶。这桂花都是北雁姐姐和奴婢等人亲手摘下、又晒干的,保准干净。”白兰笑道。

    裴宝儿嗯了声,默默地吃起茶来。

    白兰瞧了她一眼,便捧着原先的茶盏准备下去,走到门口恰好见着北雁气呼呼地快步进来,心里不禁有些奇怪。

    又走了几步,便听到北雁特有的大嗓门:“哎呀,主子您还在这儿喝茶!王爷都病了好些天了,您就第一天去待了会,过后便是每天点卯去一趟,这样可怎么行啊!西院那两位可不是省油的灯,都趁着这个机会在王爷、老太妃跟前表贤惠呢……”

    白兰走得远了,后面也就没听着王妃是怎么回答的。想到那些个流言蜚语,她心里不禁也浮出了些许担忧。

    在她们这些底下人的心里,王妃虽是她们的正牌主子,但王爷才是整个王府的天。若是哪一天,这个天塌了,即便是她们这种算得上是王妃的贴身人,只怕也落不着什么好。

    寻常的王府倒还好,正当壮年的顶梁柱去了,无非就是换上个年幼的家主,在外失去了些许话语权罢了。论到生活上来,偌大一座王府,家底、老本都在呢,日子再难过也比寻常百姓舒服得多了,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因她认识几个字,先前曾给病中的王妃念史书,也不知为何,王妃特特挑了汉书中的王莽传让她念,念到最末那王莽的时,神情极为唏嘘,那天饭都没吃几口。

    白兰虽然识字,却不怎么读的懂,念书也只不过是浑浑噩噩念过去罢了,完全不知道其中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从前听戏时听到过这个人,是汉代一个乱臣贼子,后来还篡位当了皇帝。

    她不明白,这么个早已作古千百年的乱臣贼子死于乱军之中的事,有什么能让王妃这么伤怀的。后来偷偷下去又翻书,对着那些个拗口的半文半白的墨字啃了许久,直到看到那几句——

    “……安汉公莽辅政三世……乃摄行皇帝之事也……此周公摄政……”

    白兰心思通透,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却又无法宣之于口,只得将这念头死死压在心底。

    若真如王妃担心的那般,王爷这一病,若是不能好了,那……

    不过,裴宝儿此时担忧的倒不是这一条了。

    齐珩初初病倒之时,她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想了一会儿,便将其抛之脑后了。只因担心也没用,该来的还是得来。

    反正大不了就是豁出一条命去,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嘛。再说了,她这个裴王妃的陵墓早就造好了,还启用过一次了,本着节约资源的原则,再加上皇家颜面什么的,她总不会连个死后的栖身之处都没有的。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心中无欲无求的人最无畏。因此,裴宝儿此时心中倒是一片清明。

    她慢悠悠地放下茶盏,反问北雁:“照你说,我不看书,过去守着王爷,他的病就能好啦?”

    北雁一时语噎,“那,总是一分心意嘛。王爷见着您有心,说不得病也能好得快一些呢~”

    “我又不是华佗转世、李时珍的后人,更不是什么老山参精,见着我就能好的病,若真是如此,我还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呢~”裴宝儿笑了笑,又捡起书本。

    北雁对自家主子的轻佻态度有些不满:“主子,您怎么能这么说王爷呢?明明,先前您病了,王爷也有衣不解带照顾您,怕抄着您休息,还将自己的正屋都让给了您,跑去睡书房,那几日王爷眼下都是一片青黑,想必是没睡好……”

    这么絮絮叨叨的,活像个老太婆,哪里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姑娘唷。

    裴宝儿被她烦得更没心思看书了,索性把书本往案上一撂,没好气道:“你在这儿叨叨叨的,不就是想我过去么?可王爷近来夜里难眠,这个点多半在补觉,若不然就是看公文、接见外臣。你倒是说说,我过去干嘛呀?给他老人家打扇还是磨墨啊?”

    北雁一点也不怕她的虚张声势,嬉笑道:“原来主子也不是全然无心嘛,都对王爷的作息起居时辰了如指掌~”

    揶揄完了,趁着裴宝儿还没出手掐她腰,北雁连忙闪开两步,又道:“既然王妃有意,就让底下人先去探探路,瞧瞧前院此时可有外臣在。小厨房的参枣鸡汤约莫也炖好了,奴婢这便送过去~”说罢,像是怕裴宝儿说不似的,脚底抹油般地溜了。

    裴宝儿又好气又好笑,彻底看不进书了,就连前几日北雁特地出去给她搜罗回来的新话本她都没兴趣看。她干脆起身去了胖儿子屋里,检查他功课。

    没想到,她搞了这么一次突然袭击,从窗外偷偷监视儿子有没有在睡懒觉或是玩别的玩具,结果,却赫然发现,小家伙居然正捧着本黄皮的书在看。而且看得一脸凝重,那书封上还隐隐约约见到“菩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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