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诗写得不错,一字没改,文学社的编辑都很喜欢这首抒写乡愁的诗歌。”

    当他将这首诗歌发给她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这只是灵光一闪之际,随手写下的诗歌,他并不知好坏,也不想发给别人让别人对他的诗歌指指点点。他写诗时,从不拘泥于形式,他只喜欢用通俗简单的语言去倾诉心声。他梦想过自己的诗歌变成铅字躺在报纸杂志上的那一天的到来,但他没有刻意去寻求这样的结果,他有点不太在乎,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诗歌能得到别人的认可。而现在,他梦想成真了。

    “过奖啦!”

    “听方飞云说,你的梦想是成为作家?”

    唐龙犹豫了一下,把投在白素梅脸上的目光移向文山湖的中央,那儿,蓝色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碧绿的树丛,被秋风的利爪撕成了碎片。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白素梅真正的答案,作家这个词很容易让人想起穷酸的书生形象,它是一个在很多人看起来有点可笑没有什么前途的职业,面对白素梅时,他有些羞于启齿。但白素梅是文学社的社长,虽然她的人生梦想不一定是成为作家,但至少也不会讨厌作家吧!于是他坚定了内心的想法,重新将目光移回来,看了看白素梅说:“是的,这是我最初的梦想,一直都没变过。”

    “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写作,你一定会成为大作家的,加油!”

    “谢谢,希望如此……”

    “喏,特别是这一句,我非常喜欢。”白素梅靠近他,将脸贴了过来,用纤长的食指划着“在流着金色眼泪的大白杨下”这句诗说,“色彩绚烂,意象鲜明,散发着淡淡的忧伤。”

    “是吗?你喜欢就好……”唐龙说。

    他鼓起勇气,抬起头,趁她还在低着头默读诗歌时,就像欣赏艺术品一样仔细地凝视着她。她就在他的眼前,她的长发,她的眉毛,她的双眼,她高高的鼻子,她红润的嘴唇,她高耸的胸脯,就像一场美丽的幻梦一样展现在他的面前,她和他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近,以至于从她头上垂下来的几根发丝,在他的脸上摇晃着,撩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桂花香水味,这是故乡的味道,这是妈妈的味道,这是林嘉丽的味道。在种满桂花盛产桂花香水的桂花镇,几乎家家户户的女性,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妙龄少女,都会在身上喷洒这种桂花香水。然而,如果你仔细去分辨品味,会发现每个人的体味都不一样,同样的桂花香水,洒在每个人的身上,和体味混合交融后,再散发出来的桂花香水味,会发生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调香师,或者是像唐龙这样从小便闻着桂花香和桂花香水味长大的人,是很难分辨出香水的这种细微变化。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无论是母亲,还是林嘉丽或者白素梅,从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桂花的香水味,似乎完全相同,,都是在桂花的浓郁芳馨之中,带着淡淡的熟透的杏子一样的甜香味,这种味道将这三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完好地融合在一起,让他意乱神迷,恍若隔世。

    “真有趣,你们在拍拖吗?”从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个声音就像一辆快要报废的火车一样慢悠悠地在空气里穿行,里面夹杂着嘲弄、不解、怒火,唐龙和白素梅转过身,看到一个脸上化着妆、穿着黑色T恤,穿着窄腿牛宅裤和黑色高帮皮靴的高个子男生站在他们身后。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低着头,眼睛呈四十五度角,犀利的目光自下往上盯着他们,他左耳垂打着两个钻石耳钉,闪闪发亮。他身后跟着三个高大的男生。

    白素梅看到他,脸刷地变了颜色,泛起了红晕。

    “你想多了,这是中文系的同学,我们在讨论银桦文学社最新一期刊物中他写的诗歌。”白素梅将《银桦》杂志合上。

    “怪我眼睛不好,看走眼了。”他走到他们面前说。

    “我叫东方洲,白素梅的男朋友。”他向唐龙伸来手掌。

    “我叫唐龙。”唐龙轻轻握了握他的手。

    “哦哦,我对你有印象,我有几次在华侨城暗夜酒吧里见过你,那家酒吧是我们家开的。”东方洲说。

    唐龙沉默不语,全身神经像弓弦一样紧绷了起来。暗夜酒吧是福德堡啤酒公司的客户之一,他经常去那里送啤酒。

    “那时你正往酒吧里搬送啤酒,很荣幸在文山湖这么一个浪漫的地方遇见深大唯一的送酒工。”东方洲边说边向那三个男生看去。

    他们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东方洲,你在说什么?”白素梅提高声调,有些生气地问。

    “没说什么,我只是不懂你怎么和一个从乡下来的送酒工聊得这么来?”

    唐龙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东方洲,他低着头,感到脸在燃烧。他出生于一个贫穷偏僻的村镇,这是他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从他离开桂花镇中学,考到咸宁市第一高中——鄂南高中起,他就紧闭心门,羞于在同学们面前提起他的家乡和出生,也因为他的出生,他始终无法融入到他的同学里面去,一直被那些城市里的同学们视为一个性格内向、永不合群、埋头苦读的书呆子。

    “深圳是一个兼容并包的移民城市,请收回你那深圳原住民的优越感,把偏执狭隘的地域观念丢到一边。”白素梅直视着东方洲,没好气地说。

    “这么护他,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论诗歌了?”

    “你说呢?”

    “可以给我看看他写的诗歌吗?”

    “当然。”白素梅将诗歌递给他说。

    白素梅将《银桦》的目录翻开,找到唐龙写的那首诗,再按照页码把诗歌翻出来,然后递给东方洲。

    唐龙有些紧张不安,他不知道东方洲会怎样评价他的诗歌。他想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他不甘心和白素梅漫步湖畔的美妙时光就这样结束,而且他认为两人讨论文学诗歌,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看到东方洲出现就离开,反而更会让他误会他和白素梅之间的关系。

    “啧啧,好诗,写得真棒。”东方洲赞叹道。

    “过奖了。”唐龙说。

    只听到哧的一声,东方洲将唐龙写的《秋天的风》这首诗撕了下来,揉成一团,丢在了路边的草地上。

    唐龙吃惊地开着东方洲的举动,白素梅气得发疯。当东方洲将那首揉成纸团的诗歌踢给和他一起来的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三个男生时,白素梅再也忍不住了,她夺过东方洲手里的杂志,砰地扇在东方洲的头上。

    “真舒服。”东方洲看了看白素梅,耸耸肩说。

    “东方洲,你有时让人很失望。”白素梅摇着头说。

    “真是一首好诗歌,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东方洲摇摇头自言自语说。“写得再好不还是一个从乡下来的送酒工?”

    他那三个同学中的一个将纸团踢回来后,他走上去,一脚将纸团踩扁,用脚尖使劲揉搓着,像揉搓着面团。

    “你在说什么?你能不能正常一点?”白素梅瞪着他说。

    “我在说什么?他的底我都摸清了。八年以前,他爸爸就在开车为暗夜酒吧送啤酒,八年后,他子承父业,开着他爸爸的那辆破货车,继续送啤酒,你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泡在一起?就因为他会写几首烂诗?看来我得向这位大诗人学习一下怎么写诗歌了。”

    “东方洲,你给我听好了,他来自哪里他爸爸以及他做什么工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和他是朋友、文友,我们在一起交流文学,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你别乱说。”

    “是吗?只是文友?你不要把所有人当傻子。”

    “是你让你自己变成了傻子。”

    “我愚蠢,我弱智,你看看这只呆头鹅,我至少比他强多了。”

    东方洲都点到了自己的头上,唐龙感觉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用力稳了稳颤抖的双腿,望着东方洲说:“大家都是平等的,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在这个世界除了我爸爸,没人告诉我不能去做什么。也许你认为你的人格高贵如诗歌,可在我眼里,它卑贱如这团废纸。”唐龙说。

    他又开始用右脚的鞋尖用力揉搓着唐龙那首蜷缩在纸团的诗歌,很快,那个纸团变成了像饼干一样的椭圆形的扁薄纸片儿。

    虽然唐龙有意识地用力去控制自己的双腿,但是双腿还是不争气地抖动着,不,不止是双腿,他的嘴唇,他的双手,甚至他的心脏都在颤抖着。他知道这种紧张恐惧的囧相无法逃脱东方洲的双眼,可是他根本抑制不住,越是有意识地去抑制,越加紧张不安。

    “我从不认为自己的人格很高贵,正如……正如我从不认为你的人格很低贱一样。”

    “婊子养的,你在说什么?你敢用反话讽刺我低贱?”东方洲猛地窜到他的面前,用手指遥戳他的额头,怒视他的眼睛,“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我不是这个意思。”唐龙看着他。

    “够了,东方洲,你今天吃错了药,赶紧回去!”白素梅怒喝道。

    “你给我闭嘴。”东方洲向白素梅吼了回去,然后又扭头转向瞪着唐龙,向前紧逼一步,“那你是什么意思?你除了能耍耍笔杆子,耍耍嘴皮子,送送啤酒,还能有什么用,废柴?”

    废柴这个词像一颗子弹一样射进他的心里,他感到一阵疼痛从心灵深处传来,这个词把他带到了正道山吴悠湖畔,带到了那个让人绝望的黄昏,带到了林嘉丽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当中。他想一拳打向东方洲的嘴巴,用拳头惩罚他,让他闭上不断嘲讽和折磨他的嘴巴,但是他不敢向他挥拳,愤怒加剧了他紧张的情绪,但并没有给他以勇气,他空有一副高大的骨架,空有发达的肌肉,骨架和肌肉包裹着的却是一颗脆弱胆怯的心儿。

    他清楚记得,在九岁之前,他调皮捣蛋,经常和村里的小孩子打架扯皮,但是九岁以后,他的人生被那三个恶魔一般的少年改变了,他们打倒了他的身体,也打倒了寄居在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他。从此,他就像掉了魂儿一般,面对他人的挑衅、嘲讽、谩骂甚至殴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和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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