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十月十五,还是辛府嫁女。

    不同的是所嫁之人变了,来贺的客人多了十倍不止。两日前还犹如破庙一般的辛府,一夜之间辉煌华丽,如渡了金身般。

    予美坐在铜镜前,任由小玉和几个嬷嬷为她梳妆、点唇。嬷嬷是相府派来的,正指点她各种规矩。但她充耳未闻,只是仍由她们摆弄。

    “小美。”

    姨娘自屋外进来,唤了她一声,她没应。

    “小美。”姨娘又唤了一声,犹豫着说道:“这有封信,是姓范的小子差人送来的,我说不让你看,但你爹……”顿了顿,她缓缓说道:“你爹说让你看看。”

    听到“范”字,予美这才转过头来看姨娘,果然瞧见她手中拿着一封开封的信,信上写的是“辛府老爷亲启”几个大字。

    不是给她的。

    但好歹有了音信。

    她夺过信件,迫不及待的拿出信纸来,颤抖着打开,只有短短三行字:吾本良缘,约定终身,今遇变故,婚约不再,从今往后,任女自嫁。

    竟是一封退婚信!

    除了退婚,无一字多余!

    等了十数日,寻了十数日,终于等来音信,却是这般……

    予美手上失力,信纸自她手中缓缓落下。半月前,她还满心期待穿上身的嫁衣,这会儿穿在身上,却像扎人似的,弄得她浑身都疼。

    她闭上眼睛,一行清泪落下。

    嬷嬷见了,着急不已,忙去给她擦眼泪,随即斥责道:“哎呀,怎么这会儿流眼泪呢?这会儿还不到哭的时候,不吉利知不知道!”

    接着又一番忙碌,直到外面喊道:“吉时已到,请新娘拜别双老、出府。”嬷嬷们为予美盖上盖头,扶着她去了正厅,拜别父亲。

    予美盖着红盖头看不清楚,但她可以感觉到,坐在高堂上的父亲,浑身皆是伤痛,这会儿强忍着坐在那里,满是悲戚。

    “新娘拜别。”

    “一拜。”

    “二拜。”

    “三拜。”

    她在嬷嬷们的手中任由搓扁捏圆,就这么拜了三拜。她能感觉到爹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她想掀开盖头冲进爹爹怀里。

    但她不能。

    “出府。”

    这一声响起时,辛府忽然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哭泣声,予美便在这嘈杂的哭声中被嬷嬷搀扶着往外走去。

    “小美!”

    突然,辛老爷一声痛呼,强撑着身子朝着予美追了出来。

    再接着,“啊,老爷”一声惊呼,辛老爷似乎站立不住已然摔倒。

    予美想转身去扶,却被嬷嬷们拉扯着拖出府门,塞进了花轿。

    霎时,锣鼓声如雷贯耳,花轿一颠,她身子一斜,就被带走了。

    花轿颠了许久,到了一座大宅,大宅大门紧闭,唯有一侧的小门开着。迎亲队列到了,也不见新郎踪影。

    予美只被嬷嬷搀扶了出来,默然无声地从小门入了府,在前厅拜了夫人。

    接着,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院,被嬷嬷们扔进一间布满红帐子的房间,众人便散去了。

    整个相府寂寥空旷,并无喜宴,并无来客,这便是嫁人为妾的凄凉。

    但予美却不在意,甚至在那一瞬间,觉着突然心安、宁静。

    若不是这红盖头,若不是这红罗帐,有那么一瞬间,予美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山间,坐在师傅身侧,静静地看着晚霞。

    直到夜深二更时分,院外才有了声响。予美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小厮在回话:“等你好久了,老爷。”

    接着,说话声消失了。

    吱呀一声,门却缓缓开了。走进来一个男子,穿的是一身绫罗绸缎,却是月白色的。

    他慢慢走了过来,又停住了,折回到桌子旁,顾自倒了一杯酒,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抬头一饮而尽。

    接着,又倒了一杯,缓缓道:“听说,你想报恩,所以要嫁我?”

    予美一时楞在哪里,不知该不该作答。好在对方也全不在意,又道:“那你可知,嫁我意味着什么?”说罢,又饮一杯,苦苦一笑,不知与谁说话:“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会知道,你可是……完全不在意啊。”

    这回,予美懂了,这人看似在与她说话,其实,不过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看来,也是伤心人。

    也就是这瞬间,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由心而生,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人也不讨厌,更有那么一刹那,想与他共饮一杯清酒,把就言痛。于是她开口道:“他不在意,你却在意,何必?”

    她这一开口,男子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竟将手中的杯子捏碎了,随即冲过来,一把掀开了她的盖头。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吓了一跳。

    “是你!”

    “是你!”

    面前这人,浓眉星目,面容淡漠,竟是两月前自己所救的伤腿之人!可……师傅一直说他人贵性端,怎会……是百姓皆不耻的窃国之贼!

    再者,自己当日与他有恩,他又怎会……这般作恶与自家,甚至……强娶自己?

    “你是顾扬灵?”过了许久,予美才缓缓开了口,直言问道。

    “是。”顾扬灵此刻,却比辛予美还不知所措。他原以为,这个他日夜不忘的医女已嫁为人妻,与他来说便是黄粱一梦,此生绝无再见可能。却不想,夫人给自己纳了一个小妾,盖头掀开,看见的竟是她!他可是连平日做梦,都不敢这么想的啊!

    “当朝宰相?”

    “是。”

    “那么,也是你害我父亲入狱的?”

    这话,从何说起?

    顾扬灵被她这么一问,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想起日前夫人找自己求情,说要放了一“辛”姓小官,莫非……可,这也是救啊,怎么成了“害”?

    啊,差点忘了,在外人眼中,自己这些时日抓贪官污吏,可不就是陷害吗?

    如此一来,他便清楚了予美所指,原想辩解一二,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是。”

    这一下,轮到予美楞在那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良久,无力地责问道:“为何?当初,我救了你,又不是害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父亲?”

    说着,两行清泪瞬时落下。

    顾扬灵心口一疼,想解释,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处说起,过了好一会儿,低下头缓缓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他是你父亲。”

    “你……”予美一声怒吼,抬手就要去打顾扬灵,却在快碰到顾扬灵时止住了,右手颤了几颤,又无力落下了。

    只说了一句:“你出去。”

    顾扬灵看了她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默默退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关上了。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里面的人儿一声撕裂的哭喊,令他双耳一阵鸣痛。

    这几日,一向宁静的相府像忽然着魔了一般,处处张灯结彩不说,还请来了京城闻名的戏班,日夜笙歌。再说相府上上下下,亦是少有的活泛,倒比新年,不,要比当年相爷娶公主还要热闹三分。

    再看相爷,虽仍是那张看着就让人生怕的淡漠脸,但瞧着他那一身穿着,不免又觉着好笑。

    相爷娶妾,当日未穿婚服,却不知怎的,第二日起,倒穿起大红的婚服来,且一穿,就穿了整整三日。

    更有甚者,唐唐一朝相爷,竟穿着婚服、拉着十几大箱子回礼、陪着新娶的小妾回门。

    上下五千年,用书生的话来说简直就是……荒唐!

    但骂归骂,沿路看热闹的人真不少,都想一睹这旷世奇景。

    有的人说,这小妾定是花容月貌的天下第一美女,才令得堂堂一朝相爷神魂颠倒。也有人说,这小妾便是狐仙化身,用仙术将相爷迷了心窍。

    流言传得越发离谱,予美回到辛府时,便瞧着四周挤满了百姓,议论纷纷地瞧着她,看那样式,颇有冲过来把她生吞活剥的架势。

    她打了个寒颤,便往里走。正在跨门槛时,相爷自然地伸过手来,扶了她一把,她不动声色地又避了避。

    进了院中一看,才发现不过三日光景,辛府早已大变了模样,原本只是小门小户装饰,如今竟也变得有几分富丽堂皇来,只是怎么瞧,就觉着怎么怪异。

    这时,姨娘带着辛府上下迎了出来,连连哈腰招呼:“哎哟,民妇不知相爷大驾,实在有失远迎,快快,请上坐。”

    顾扬灵也算客气,微微点了点头,应了。

    予美四顾打量了一下,不见父亲身影,问道:“姨娘,爹爹呢?”

    “你爹……”姨娘似有些难言,咬了咬唇,才低声回道:“他身子不适,恐怕,恐怕不能起身迎接相爷……”

    予美心中担忧,忙问:“什么叫身体不适不能起身?我爹爹他怎么了?”

    “老爷……老爷……”姨娘看了看相爷,只是支吾,并不敢明说。

    予美一急,摇着她肩膀,喝道:“姨娘,告诉我!”

    姨娘又瞧了顾扬灵一眼,见他点头,这才缓缓说道:“老爷在狱中受了不少苦,当日怕你担心,强撑着没说,从你走后,就一病不起了。”

    说罢,掩面流泪。

    予美猜到父亲受苦,却不想这般严重,唤了一声“爹爹……”,便冲进内院,直奔父亲卧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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