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的延陵府,已是深秋,风寒雨凉,残香细袅。

    到了十三这日,落雨霏霏,嫩寒侵体,庭院景致颓败,淡花瘦玉皆杳杳。

    距离刘家庄那场瘟疫,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顾瑾之心情很平静,调砚聚墨,坐在窗前写字。

    几个丫鬟和祝妈妈怕她冻着,屋子里烧了暖笼。

    顾瑾之在伏案疾书,葳蕤和芷蕾坐在一旁做针线,陪着她;祝妈妈今日和幼荷、霓裳记账,把夏季的东西入库,记录在案,等会儿要把账给夫人送去。

    帘栊半揭,能看清院子。

    院子湿漉青石小径上,穿着绣花鞋、套了木屐的丫鬟,打伞小心翼翼走过来,生怕滑了。

    祝妈妈等人都瞧见了,就遣了幼荷忙去迎几步。

    来人是夫人身边的芍药姑娘,夫人身边八个大丫鬟之一,地位仅在海棠之下,最得夫人喜欢。

    “夫人让问问,七小姐这边的东西整理好了不曾,让妈妈拿账去,夫人今日要入账的。”芍药拍了拍衣襟的湿意,笑着传达她的使命。

    祝妈妈等人忙请她坐,拿了帕子给她擦脸。

    “都整理齐全了。”祝妈妈笑着道,“一路走来累了吧?先坐坐。我这就去给夫人回话。”

    芍药没有推辞,坐了下来:“劳烦妈妈了”。今日夫人那边不忙,是夫人特许她到七小姐这边逛逛的。

    她想来看看霓裳。

    霓裳是她的姨母表妹。

    给她端茶的正是霓裳。

    此刻的霓裳,脸上挂着轻薄面纱。

    “脸都好了吗?再给我瞧瞧。”芍药接了茶,放着不喝,就拉霓裳坐下,要去看霓裳的脸。

    霓裳带着面纱,只露一双水灵美丽的杏眼。

    天花肆虐了刘家庄,死了好些老弱病残的。

    霓裳年轻,体魄素来健朗,就活了下来。

    只是这张脸,已经不成模样。

    她回来已经一个月了。

    她刚回来的时候,夫人想打发她去庄子上,是七小姐留下了她。

    霓裳记得七小姐跟夫人说:“……抹平脸上的疤痕是难的,可用药清减些,三五个月的功夫,瞧上去就像雀斑。虽不好看,却不会有碍瞻仰,不吓人的。我院子里离不得这丫头……”

    夫人这才让她留下来。

    “哪里能好了?”霓裳笑着,还是解了面纱给表姐芍药看,“七小姐开了药方,又亲自做了些药膏。每日白天吃药,夜里抹些药膏……”

    芍药有些吓一跳。

    霓裳的脸,比一个月前回来的时候还要难看,漆黑狰狞的,不知是严重了,还是正在恢复?

    她没好说实话,就道:“七小姐医术塞活神仙的,你放宽心!”

    霓裳微笑,点点头,重新把面纱带上:“我是最信得过七小姐的!要不是七小姐,那场瘟疫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说罢,她眼眸微黯。

    那场瘟疫里,有了七小姐的种痘法,其他庄子没怎么死人,只是霓裳家的刘家庄,因是先发的,所以死伤不计其数。

    她那刚满周岁的第二侄女和大嫂、爹爹都没有抗住,纷纷离世。

    原的一家子人,如今只剩下大哥、三岁的大侄儿和霓裳。

    大哥还安慰霓裳:“咱们庄子几百口人,只余下五十不到。有的全家没了,有的只剩一个。咱们还有三人,总算给咱们留了点依靠。你莫要伤心,要往好处想。若是主人家不肯要你了,回来跟大哥种田,大哥养活你!”

    想起来,眼睛就有些涩,霓裳连忙把念头转回来。

    芍药坐了一会儿,跟霓裳说了半日的闲话,又跟幼荷几个打了招呼,然后进来给顾瑾之行礼,见外面的雨渐渐歇了,就起身回了夫人那边。

    霓裳送她到院门口。

    青石板路湿滑,芍药走得很慢。回到夫人那边的院子时,夫人和宋妈妈已经把各屋子的账对完了。

    夫人正在跟七小姐的乳娘祝妈妈说话:“……多劝着些,夜里早睡,别写字到三更半夜的,又不是要下场考学。”

    祝妈妈恭敬道是。

    夫人这才笑眯眯的,让祝妈妈先回去。

    “霓裳如何了?”夫人看到进来的芍药,就笑着问她。

    今日夫人心情很好。

    “脸好了些,都是辛苦七小姐!”芍药道,“更是夫人的恩典,赏她一口饭吃。”

    宋盼儿摆手,笑了笑。

    顾瑾之喜欢霓裳,宋盼儿就留下她。

    只要是顾瑾之愿意的,宋盼儿从来没有执拗过。

    想起天花肆虐的时候,顾瑾之说服宋盼儿种痘,宋盼儿何尝不是紧紧攥了一口气?

    “……我已经把挤下来的痘浆和痘痂制成了粉,挑一些放在鼻子底下,就是种痘。过几天会发热。”顾瑾之说的头头是道,

    “等热退了下去,这辈子就再也不怕染了天花的。这是救大家一命。咱们不试,外面的百姓不会相信咱们,延陵府附近的庄子保住也难,只怕要死成千上万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咱们平素积的小德,这次才是大功劳。”

    女儿拍在胸脯说,保证没事,这是给他们救命,她能保证全部种痘成功。

    她需要宋盼儿的支持。

    对于宋盼儿而言,这是个极大的考验。

    万一孩子狂妄,不能种痘成功,全府陪葬不说,还给延陵府添了病乱,成为罪人。

    可不同意吧,往日对女儿的支持,都是假的吗?

    顾瑾之又把她治好的宋大太太、胡婕和公主的案例说了一遍。

    宋盼儿又是一夜未睡,思前想后,最后瞒着顾延臻,答应了顾瑾之的话。

    她亲眼见过当初宋大太太和胡婕是如何的凶险,命悬一线被顾瑾之救活的。

    他们先种痘,等到发热的时候关了家门,透出风声给胡泽逾,让胡泽逾来作证,顾瑾之的种痘技术是可靠的。

    顾瑾之是着既救满府的人,又给瘟疫出力。

    宋盼儿则是心惊胆战用满府的性命支持顾瑾之。

    如今想起了,她何尝不后怕?

    顾瑾之最终成功了。她的种痘方法,因为有胡泽逾和赵道元、周老爷子的亲眼见证,得到了胡泽逾和公主的信任。

    于是,胡泽逾下令,全部强行给延陵的百姓种痘。

    大家一开始将信将疑,有人哭闹,有人逃走,觉得胡太守是要害死他们,比害怕瘟疫还要强烈。

    可胡泽逾毫不手软。

    胡太太也不敢种,是被胡泽逾强逼的。

    那半个月,胡泽逾承受了多大的压力,没人知晓。他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万一失败,他就是万劫不复;万一成功,他的政绩显著,调回京师指日可待。

    宋盼儿不得不承认,胡泽逾是个特别狠的人。

    他为了前程,敢走险峻。

    当然,最后顾瑾之替胡泽逾保住了前程。

    想起这些,宋盼儿对女儿的医术,已经是深信不疑。

    异象也好、妖孽也罢,宋盼儿都不怕了。她的女儿绝对是个慈心仁厚的。

    也许顾瑾之并不是妖孽,而是菩萨转世吧?

    宋盼儿唇角就有了个满意的笑。

    傍晚的时候,顾煊之和顾琇之兄弟俩下学,来宋盼儿这边吃饭。

    宋盼儿今日觉得顾琇之也挺顺眼的。

    快到开饭的时候,顾延臻身边的小厮来说:“胡太守留三爷吃饭,他们在鼎香楼开了饭局,三爷让告诉夫人不用等他。”

    宋盼儿眉头蹙了蹙,问:“太守因为什么请客?”

    “刘家庄牵头,大大小小十来个庄子,给太守送了把万民伞!”小厮笑着说道。

    宋盼儿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的确值得庆贺。

    胡泽逾这次是立了大功的。

    明年他就要调任,只怕是更好的前程。

    而后,宋盼儿心里又酸酸的。

    顾瑾之冒了那么大的险,顾家不遗余力支持她,最后,出风头的却是胡泽逾和秦申四。

    顾瑾之只教秦申四如何种痘、如何退烧,旁的一概不出面。

    如今功成名就的,只是胡泽逾和秦申四。

    顾瑾之什么都没有捞到。

    宋盼儿不知道顾瑾之这份淡泊名利的心境,到底是哪里来的……

    反正宋盼儿做不到。

    吃了饭,宋盼儿打发两个孩子回房,自己也准备歇了。

    突然,外头的管事说:“老太爷从京城送了书信回来,是加急的。”

    宋盼儿忙起身,叫海棠把信接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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