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太保显然对这座县城极为熟悉,他带着我们在这里三转两转,转到了一个非常僻静的小巷。穿过小巷,走到尽头,看到一棵繁茂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有一扇门,单边开,涂着红色油漆,油漆已经斑驳。我们推开木门,看到院子里有一张石桌,石桌边有几张石凳。每张石凳上都坐着人。有人枯瘦如柴,有人肥胖如钟,有人身材五短,有人长手长脚,只要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来这是一群江湖异人。

    神行太保带着我们经过石桌,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方砖铺就的甬道,径直走向最后的一间房屋。掀起门帘,推开房门,借助着从天窗射进的阳光,我看到房间后墙下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花白长发长髯的老者,他正在呼呼地抽着水烟。老者似乎沉浸在水烟的快感中,听到我们走进来,他脸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二师叔、假瞎子、神行太保都躬身而立,我也赶紧躬身而立。

    二师叔、假瞎子、神行太保齐声喊道:“拜见总舵主。”我也赶紧跟着喊,只可惜最后只说了“主”一个字。

    老者问:“都来了吗?”

    二师叔恭敬回答:“都来了。”

    老者说:“这里所有人随你调配,还需要什么就吱一声。”

    二师叔赶紧说:“谢总舵主。”

    老者说:“出了大别山,到了江淮线,遇到难处,可以用总舵主的名号。”

    二师叔感激涕零,跪下身道:“谢总舵主。”看到二师叔跪下去,我也赶紧跪下去。听到二师叔说,我也赶紧说,还是只赶上了最后一个“主”字。

    我们走出那间小屋,神行太保没有跟过来,假瞎子请我们在一家饭馆吃饭,吃的是这一代最有名的羊肉烩饼。

    假瞎子说:“所有网已经撒出去了,要不了两天就会有消息,你们在县城里耐心等待。”

    我心中想着那个气度威严的白发老者,就问二师叔那是谁。

    二师叔恭敬地说:“他是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总舵主,曾是皇宫御用相术大师,也是老佛爷的座上客。清朝灭亡后,隐居大别山中,已有二十年。江湖上只要提起总舵主的名号,就没有人不买账,也没有办不成的事。”

    我心想,师父真厉害,连总舵主都出面帮他。我是师父唯一的徒弟,以后在江湖上肯定也能够扬名立万。

    第二天下午,假瞎子带来了消息,他说各路出去哨探的人马都回来了,神行太保那一路已经查知了那个女人的行踪,目前,神行太保正在跟踪,派同伴回来报信,方向为南。

    假瞎子还说,神行太保每逢岔路口和转角,必会留下标记,标记为一把刀。

    二师叔一听,异常振奋,他带着我坐上马车,沿着通往东南方向的道路疾驶而去。

    马车奔驰了半个时辰,太阳偏西,遇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二师叔让马车停下来,车师傅拉上了闸,一声吱吱的刺耳的声音响过后,马车停下来,马的四蹄还在不安分地蹬踏着地面。二师叔对我说:“下去看倒埝还是切埝有青子。”

    二师叔说的是江湖黑话,不让车师傅听见。我们是向南方行走,遇到两个岔路口,一边向东,一边向西。江湖黑话中,东边称倒埝,西边称切埝,刀子称青子,暗器称暗青子。二师叔的意思是说,让我下车看是东边路口有刀子的印记,还是西边路口有刀子的印记。

    我下车看了看,看到东边路口的一棵高大的树干上,刻着一把长约四寸的刀子,刀子很精致,有弯弯的手柄,有锋利的刀口。刀尖指向东方。

    我爬上马车,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二师叔说:“往东走。”马车又开始向东跑去。

    临近黄昏的时候,马车来到了一座村庄,村中的狗看到突然来了一架马车,立即追在后面狂吠;几个孩子看到马车来了,也追在后面。我们穿过村庄后,看到道路向走边拐去。我跳下马车,在村庄最边一户人家的砖墙上,又看到了神行太保留下的一把小刀。小刀照样刻得非常精致。

    村庄向前走不远,就是一座镇子。镇子上道路狭窄,行人稀少,一群人站在街道中间,弓着腰看着地上的什么。

    这群人挡住了马车的去路,我们不得不跳下马车。

    我们刚刚走到那群人的跟前,就有一个人我说:“厉害啊,你看这个少年,一忽儿功夫就赢了七八块银元。”

    我向人群中间看去,看到一个青年盘腿坐在地上,地上扣着两个瓷碗,青年把瓷碗拿起来,让你看看左手的碗底有一个毛茸茸的红色小球,右手的碗底是空的,然后,他双手交错,两个瓷碗在手底换来换去,让你猜哪个碗底有小球。

    一个少年交给了坐在地上的青年一块银元,青年开始转碗,停止后,少年指着说:“这个碗底有。”青年揭开碗底,果然发现下面有毛茸茸的红色小球,青年不得不把两块银元给了少年。少年如此操作,很快就赚到了十几块银元。

    我看得心痒,就挤进去,那个少年立即束手,他对我说:“钱赢得差不多了,我要走了,你来吧。”

    我兴高采烈地蹲下身,眼看着青年把小球放在了左手的碗下面,可是转来转去,我就被转糊涂了,结果输了一块银元。

    我不相信自己看不准,就又给了一块银元。这次,小球还是在左边的碗下面,我紧紧地盯着这只碗,不信他能转到哪里去。青年边转边念着口诀:“玩你的眼尖,玩我的手快,输赢转念间,大洋仅一块。”我明明看清了左边的碗,然而碗底翻起,又没有小球。

    两块大洋都输出去了,我有点着急。师父一月才给我两块大洋啊。我从口袋里摸,又摸出一块,想要送给坐在地上的青年。

    突然,背后有人来了我一把,他说:“呆狗,快走。”

    我们身边一下子围过来十几个人,嬉皮笑脸地说:“别着急啊,先输后赢,这是常理。”二师叔和我想挤出去,他们排成了密密的人墙,挤不出去。有人的手已经开始在我和二师叔的身上搜。

    二师叔说:“都是扯老海的,这是作甚?”

    那些人一惊,手臂从我们的身上放下来。

    坐在地上的青年站起来,他问:“哪条道上的排琴?”

    二师叔说:“作相的。”

    那些人闪开了一条道,他们说:“咋不早说,走吧走吧。”那名青年还把赢我的两块银元还给了我,他说:“这位兄弟刚出道儿吧。”

    二师叔说:“还没有走江湖呢,我带着出来见见世面。”

    那名青年说:“你们有什么难处,告诉兄弟一声。”

    二师叔谢过他们,拉着我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小镇。

    刚才,二师叔对他们说都是走江湖的,这是干什么,不让他们为难我们。他们问我们是哪条道上的兄弟。二师叔说我们是算命的。他们看到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就放我们走了。

    坐在车上,我想着刚才的情景,是在想不明白,明明盯着左碗,明明左碗下放进了小球,为什么在转了一通后,就不见小球了。

    我问二师叔,二师叔说:“这是燕尾子,你看着把小球放进去了,其实在碗扣上的那一刹那,你的视线被挡住,小球夹在他的指缝里,所以,你无论翻起哪个碗,碗底都没有小球。”

    哦,原来是这样。燕尾子也是江湖黑话,指的是行骗团伙。

    我感到深深震撼,江湖上原来还有这么多有趣而令人惊惧的事情,还有这么一群形色各异的人。你如果不是江湖中人,你看到的只是街道、房屋、男人、女人,你如果是江湖中人,你看到的就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本来这伙燕尾子已经让我惊异了,没想到时间不长,我们又遭遇了一伙燕尾子。

    因为追赶神行太保心切,二师叔让我们继续前行,听说前方三十里处,有一座县城,我们决定在今晚就住宿在县城。

    快到午夜的时候,我们终于赶到了县城,然而奇怪的是,这座县城的城门没有关闭,我们来到城墙边,才发现城墙多处坍塌,有的地方还有水桶粗的窟窿,县城里一片暗淡,只有几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而且还随风飘来了若有若无的哭声,听起来和瘆人。我们仿佛走进了一座乱坟岗中,心中突生恐惧。

    然而除过这里,我们再无处安身。

    二师叔说:“先进去再说。”

    马车辚辚地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铃铛声和车轮声在这个静静的暗夜,听起来异常嘹亮。黑暗中走出了两个人,他们点燃手中的火把,问我们是干什么的。

    二师叔跳下马车,说我们是做生意的,因为赶夜路,而错过了住宿。

    那两个人手持火把来到了马车前,将我们三人上上下下照了一遍,然后才说:“县城没有客栈。”

    二师叔觉得他们在说谎,就说:“随便什么样的客栈都能,一间柴房也可以。”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说:“兵荒马乱的,谁会出门赶夜路,客栈没有生意,关门了。”

    另一个人说:“客栈老板都跑得没影了,我们这里前几天刚刚打了一仗,老百姓吓得躲到山上,城墙被攻破,城里很多房屋都烧毁了。军队走了后,一部分人才下山回到城里。”

    二师叔问:“谁跟谁打呀?”

    一个打火把的人说:“鬼才知道。穿绿的,穿蓝的,穿黑的,穿黄的,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谁知道是谁跟谁在打。打来打去,遭殃的是老百姓。地里的包谷眼看着熟了,没人敢收,都烂在了地里。”

    二师叔说:“是的啊,打来打去,打啥意思嘛,就不会安安生生过日子?”

    那两个人看到我们是实诚人,就让我们住在了靠近城门的一间房屋里。说是靠近城门,其实已经没有城门了,城门已经被炮弹轰为碎片,又被战火烧成了灰烬。

    师父只有五天的时间,现在三天都过去了。

    如果五天内,还找不到那个女人,大掌柜的会不会杀了师父?

    我想,会的。大掌柜的都杀了三个算命的,再多杀一个,他也毫不在乎。师父在我们相术江湖上是成名人物,但是在土匪江湖上,应该没有人听说过他。

    江湖和江湖不同,就像行业和行业不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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