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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蜡黄脸色的中年人阴阳怪气地一番质问,青二十七先是面上显出几分羞愧,然后理直气壮地道:

    “这个嘛……这个嘛……这个嘛……晚生是有点儿吹牛……那,可是那谁谁谁,你的腹泻不是止住了吗?!晚生吹牛是吹牛,也不见得没有真功夫!这个嘛……

    “你们枉守皇陵,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怎能忘恩负义!人在做,天在看啊……”

    啪啦啪啦,在一片混乱中胡搅蛮缠,颇以为自己是在舌战群儒了。

    这边厢吵吵闹闹,早把工头引了过来,齐声喝止,他们才罢休了。没静一会儿,“哎哟”声四起,有人又再奔赴茅房去也。

    这下那置疑青二十七的中年人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先放过青二十七,让她先救人要紧了。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五,青二十七在开山第一组的工棚里十分忙碌。

    切一片姜,捻一小撮艾绒搓紧,放在姜片上,再置于神阙穴点燃作隔姜灸;或是在足三里作温针灸,也就是截一段艾条插在针上,银针刺入穴位,再点燃艾条……

    腹泻之症,巧用艾灸确实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用,只是一则用灸费事,二者艾绒的味道不好闻,因此喜欢用艾的人不多。

    青二十七偏用这些不常见的手法,却自有深意。

    一是炫技之意,把这些乡下人震住,待被震住后的新鲜感褪却,他们便会对青二十七生出信任和懈惫;

    二则,艾灸需要的时间长,医者多以三数计之,如要用三炷、六炷,每炷之间还要时间留空,如此一来,时间便过得快了许多。

    不知不觉,折腾了大半天,却还有几个人依然拉着水样稀便,动弹不得。

    青二十七强调说,这些人若无人护理,怕是会出人命,主动要求留在此地,再行施治。工头无法可想,只得同意。

    待得忙完,病人们早躺得横七竖八地了——本就是干体力活的,消耗太大,兼之又被腹泻折磨了大半天,身体再好,也支撑不住。

    青二十七在一片打鼾声中直起身来,走出工棚。

    月朗星稀,清冽的空气让她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下,但,这绝非一个做事的好夜晚。

    巡夜的工友向这里看过来,青二十七伸了个懒腰,以示无他;他憨憨地笑笑,又将头转到别处。

    她返身回到工棚,轻轻地推了推沈峰。那脸色苍白的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娘,娘亲……俺还,还要睡……”

    青二十七轻声道:“是我。符大哥。沈小哥,你帮我个忙好不?”

    谁人在鼾声翻了个身。

    青二十七知这是冒险,然而事到临头,却也无法再求十拿九稳了。

    沈峰嘟囔地道:“符,符大哥。什,什么事?”

    “我对这里不熟。这个嘛……说来不好意思。怕黑。陪我出去那个……那个……好不?”

    哈哈,居然还有人比他还胆小,连半夜上恭房都不敢!

    沈峰终于是醒了过来:“好……好说!包在我身上!”

    青二十七一笑,以示感谢;这表情无疑令沈峰非常愉悦。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巡夜的工友又看了过来,沈峰呵呵笑着,做了个去茅房的手势,那工友点点头,便没再理他们。

    茅房比之工棚,又离工地近了点。

    工地简陋,所谓的茅房,也就是在林边挖个化粪池,上面架两块条石,再搭个半墙遮羞。

    青二十七跟在沈峰后面,忽然说道:“沈小哥,你知道崔大娘死了么?”

    沈峰的肩膀一耸,打了个踉跄:“什,什么?死,死了?”转过身来,惊恐地看青二十七。

    果然,崔大娘的死讯没有这么快地传到这,不,至少是没有传得很广。

    青二十七说道:“死了……啊!你……你看,那大个子是谁!”说着,一指沈峰的身后。

    沈峰慌忙转身。

    山石寂寂,云影树影轻动,哪里有人?

    青二十七又仿着崔大娘的语气道:“我儿死得好惨……好惨啊……”

    这下沈峰真的跳了三丈高,先是一头碰在树杆上,吃疼一呼,摔下地去。

    青二十七忙上去扶:“沈小哥,你怎么了,小心啊!”

    沈峰神经错乱地看青二十七:“你……你是谁?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青二十七伸手向他,无辜地道:“我是符大哥啊!我刚没说什么啊。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东西么了吗?”

    沈峰慌乱地四下张望,一阵风吹来,山风清凉,直钻入脖子里,说不出的诡异。

    他突然爬起来,“啊”地尖叫着向前狂奔。

    一边奔,一边听到后面传来幽幽的声音:“我儿……还我儿子……”

    人在逃跑时,都会主动地避开自己害怕的东西,怕东边,就会跑西边,这是种本能。

    所以,青二十七跟在沈峰后面,貌似是他在前面跑、青二十七在后面追,实际上,却是青二十七在引导他跑向她想探求的地方。

    终于,他们一前一后跑到了巨石群中。

    终于,青二十七看到了那个深深的,深深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洞口。

    洞口工具罗列,土质与传递出去修桥的土并无二样。

    看来果然是挖了地道,却用修桥打掩护,把挖出的土神不知鬼不觉地清理掉。

    沈峰连滚带爬地躲了进去。

    青二十七紧跟其上,不料突地眼前亮光一闪,一把长刀挡在面前:“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却是一名个子极高的壮汉。

    青二十七对山洞里的布防心中无底,不敢容易露出武功,便装作吓到的样子,脸刹白,指着洞里吞吞吐吐地对那壮汉道:“沈小哥他……他发病了!”

    那壮汉冷着脸,见沈峰蜷在门边,口中喃喃地道:“不关我,不关我事。崔,崔崔……”

    那守洞的壮汉脸色一变,喝道:“崔什么崔,你遇到催命鬼了么?”手起掌落,打在沈峰颈沿,沈峰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竟是不许沈峰再多说一个字。

    青二十七惊疑不定地抱头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啊”

    那守洞人踹了青二十七一脚,说道:“给你个教训!此地岂是你来得的?”

    青二十七咬牙受了这一脚,痛得内脏都挤成一团,心中不知骂了多少粗口,手上嘴上却没停,啰里八嗦地说了自己是缘何来到此地,又是作揖,又是赔罪,一面又去扶沈峰……

    袖中事物悄没声息地滚了出去,滚向洞的深处。

    认识千奇百怪的人是有好处的,把每个人的法宝都整一点儿来玩,就能把世间掀了半个底。

    她丢进山洞深处的事物,嘿嘿,来自于尼杰克和蝎美人。

    正说得热闹,洞外喧闹声起,巡夜的工友带着陈益和那蜡黄脸色名叫沈志达的中年人过来了。

    搞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几个人一起把沈峰抬了回去。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一亮,青二十七便被打发回了抬土第十八小组。

    因为他们从城里请来的医生连夜赶到青龙桥工地,她这“土医生”自然没了用武之地。

    她离开前山洞前,沈峰还没清醒。

    陈益和沈志达看青二十七的眼光却有点奇奇怪怪的。

    不过两人到底没有盘问她什么。

    青二十七早知接近真相不可能一次功成,此番前来,就是摸个底、探个路、挖个坑。

    既然受阻,她也不强攻以免露了马脚。更不因此沮丧,依旧乖乖地回去做她的苦工,静待下一个机会。

    吴六斤极为欢喜地迎上前来:“符兄弟!你可回来了!你瞧谁来看你了!”

    青二十七一怔:“谁啊?”

    却见一个高大汉子一脸憔悴地在山的转角向自己招招手,不是柳毅然是谁?

    青二十七先是一喜,又是一黯;喜的是自己确实有点想他,黯的自然是担心那生了误会的爱情会令柳毅然一蹶不振。

    青二十七没有意识到,她更应该担心的,是她自己才对。

    山涧依硗塉,竹树荫清源。

    山间泉水经涧而出,汇集成河,再成江,再入海。

    万事万物,无不从点滴而起,最终形成洪流。

    爱亦如此,恨亦如此。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六,柳毅然对着深涧发呆了许久。

    青二十七陪着他,没开口。

    突地,柳毅然说道:“昨天我去沈家找沈大官人,问他为何要如此作弄于我。”

    早知这汉子直来直去,可是直来直去也有直来直去的好。

    若是青二十七,定要想个妥贴的法子来解决,可此事又能如何妥贴?

    怕是百转千折,无法可想,只能放弃。

    可柳毅然却冲上门去质问对方,当场撕破了脸。

    撕破了脸,自当必须有决断。

    他与沈崇信的交易,是不可能了,如此也算个解脱。

    “那沈小姐怎么办?”青二十七问。

    柳毅然灰心地道:“就当此生无缘好了!”

    “柳大哥。”青二十七想了想,“你到底想清楚了吗?如果沈小姐和那小梦都愿意和你一生相守,你会选谁?”

    柳毅然道:“都不可能。我想它作甚?”

    青二十七被他气死:“这个嘛……我是说万一!难道你还庆幸因为与沈大官人撕破脸的缘故让你不用去想这个问题吗?

    “如果你这次学不会认清自己,学不会选择,下次遇到这种事,必是依然如故,含恨错过!”

    柳毅然搔搔头皮:“这事儿……应该不可能再遇到一次吧……”

    青二十七被这浑人噎住了。

    柳毅然说得也是……这种乌龙简直像撞大运、中大彩,倒了多大的血霉才会一而再地遇上啊!

    但是……青二十七立即丢弃了这种不作为的想法,苦劝道:“柳大哥,人最怕不能了解自己。我只问你,你问过自己的心吗?”

    柳毅然迷惘地看着青二十七,叹了口气:“我……我不知道。”

    青二十七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柳大哥,我当你是兄弟才多几句嘴。其实这事很简单,你就当你眼睛也瞎了,看不见沈小姐或是小梦的长相,那种状况下,你的选择是什么?

    “你静一静,想清楚,你心中一定有答案的。”

    柳毅然低头不语,半晌道:“就算我想清楚又如何?她,她根本不想理我了。”

    青二十七道:“你看你,你还说不知道自己的心!都说漏嘴了!

    “你别泄气,我看沈小姐十分爱重你,只不过因为自卑,不太相信你对她的感情是真的,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拿出你的真心给她看。一切便迎刃而解。”

    柳毅然的眼光闪烁,似乎相了,似乎又不敢相信:“我……我不知道。”

    人心有惑,都会被外表皮相所迷;可是归为本心,便一切了然。

    这样的道理说来轻巧,要做到却难。

    青二十七轻轻拍了拍柳毅然的肩膀以示鼓励,却在心底问自己:青二十七,你的心又在何处?

    一时静谧,两个人想着各自的心事。

    柳毅然突地抬起头:“我要去问问她!我和她之间,是我的事,也是她的事。或许……或许和她再说说话,我就能明白自己的心。”

    等他明白了自己的心,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交由沈醉吟来做最后的决定。

    他尊重她的决定;可在此之前,他也要让她看见他的真心。

    青二十七微微地笑,他真好,他的方法永远比她简单。

    可惜,她不能。

    那个人,她始终仰视着他;她就像尘埃里的小野花,无法奢望什么。

    不,她不该在这当口想到他的,这个时刻,不适合她的儿女情长。

    或许是要把心中的纷乱赶走,她从怀中掏出前几天在御碑处捡到的红绳子,问道:“柳大哥,你可知道这红绳是做什么用的么?”

    柳毅然将红绳接过,看了看道:

    “这是风水先生用来量方位的,一般是和罗盘配合着用。符兄弟的身上怎么会带着这玩艺儿?符兄弟?”却见青二十七愣住了神。

    风水先生?罗盘?红绳?

    风水先生常以罗盘与红绳相配合来计算方位的吉凶,这青二十七知道;只是从未把这红绳与风水先生联系起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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