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刚才遇到的是人是鬼,“它”已经收下了香火。在祭祀死人时,燃烧的香烛如果火苗聚而不乱,代表着被祭祀的“人”收下了香火,不再缠着祭祀人;如果火苗散乱四处乱飞,代表着香火被路过的孤魂野鬼抢走……

    下了车,沙华绕着车走了一圈,把能看见的血迹都擦干净,又跪拜了许久,才发动运尸车,强压着恐惧来到火葬场。

    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司机也充当了运尸工的角色。可是,当他打开装尸厢的车门,他全身顿时冰凉。

    他记得清清楚楚,车厢里只有一具尸体,而现在却变成了两具尸体!

    多出来的那具尸体被裹尸布裹得严严实实,刚刚干涸的血迹还带着潮气……

    他确定自己遇鬼了!想到这一点,他反而不害怕了。长年开运尸车的司机经常会遇到很多奇怪的事情:车厢里传出拍打厢壁的声音;如果是开夜车,偶尔还会听到车厢里有人哭;通过后视镜,有时候看到有人坐在驾驶室后排,低着头自言自语。

    对此,运尸车的司机都有一套秘而不宣的办法。沙华掏出匕首,划破食指,放到嘴里吮着,然后对着多出的尸体吐了一口血唾沫,又点了三根烟,并排放到尸体头和肩膀的位置。

    他到达火葬场的时间很早,天色刚亮,做完这一切,火葬场的工作人员还没来。多出来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车厢里,沙华等到香烟烧尽才爬进车厢,对着拜了几拜,哆哆嗦嗦地掀开了裹尸布,看清了尸体的模样。

    五

    烧尸工们有些奇怪,曼珠给尸体做入殓一向很快,这次足足等了一上午还没有从入殓房出来。后来,终于有人忍不住推开了停尸房的门,却看到曼珠目光呆滞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刀尖上还滴着血珠。

    男性尸体已经化妆完毕,白白的油膏把他的整张脸掩盖得完全看不出临死前的痛苦,鲜红的嘴唇如同涂抹了一层厚厚的人血。而另外一具尸体,却把烧尸工吓得差点摔倒!

    尸体的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如同一团烂肉糊在脸上,最深的一道刀痕沿着尸体的额头顺着眼睛一直划到脸颊,被整整齐齐切开的眼球早就流空眼液,脸颊的豁口外翻,裸露出巨大的牙床。

    烧尸工的闯入让曼珠有了反应,她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不停喊着:“我是谁……我是谁……”

    忽然,她直勾勾地看着手术刀,光滑如镜的刀面映着因过度惊吓而扭曲的脸。曼珠眼睛越睁越大,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尖叫一声,举刀向自己的脸刺下。

    烧尸工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把刀夺下。曼珠目光涣散地看着烧尸工,低声问道:“你是谁?我是谁?”

    烧尸工还没来得及回答,曼珠眼球一翻,晕了过去。从她的口袋里,滑出一张诊断病例本。

    火葬场的负责人赶到停尸房,拿着病历看了看,叹了口气,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不多时,急促的救护车声由远及近,昏迷的曼珠被医护人员抬上了担架送往医院。

    “长年和死人打交道,精神压力实在太大了。”负责人把病历单交给随车医生,愧疚地说道,“我们忽视了对员工的心理疏导,以后一定会注意。这件事还请您保密,否则火葬场实在招不到愿意来工作的人了。”

    救护车驶向医院时,不明真相的人们纷纷指指点点,又为本来就透着恐怖色彩的杜马斯海滩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沙华默默地看着一切,嘴角不自觉地抽搐几下,匆匆结了账,上了运尸车疾驰而去。

    六

    半个月后,7月15日,杜马斯海滩,曼珠家。

    “曼珠,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达拉给曼珠热好了牛奶,把几粒药片放到曼珠手里。

    曼珠摇了摇头,接过药片,就着牛奶咽进肚子里。

    达拉心里一阵黯然,短短几天工夫,曼珠瘦得已经没有人形,如果不是眼睛里还有一丝神采,完全就是一具活骷髅。

    曼珠因为精神压力导致行为失控,在医院住了几天后,精神渐渐稳定,除了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之外,她表面上看上去正常得很。

    作为曼珠的闺蜜,达拉接曼珠出院,这几天一直在她家里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有时候她会忍不住问曼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曼珠总是沉默不答。

    “曼珠,我今天带回来一条狗,咱们给他起个名字吧。”医生说,像曼珠这种状况,养一只宠物有利于精神康复,达拉记在心里,托人买了条金毛。

    曼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谢谢你,达拉。”

    “我们是好朋友,不要说这些。”达拉把金毛往曼珠怀里一放,拿起空牛奶杯子去厨房冲洗。

    天性黏人的金毛顶着曼珠下巴,毛茸茸的小脑袋让曼珠麻酥酥的,脸上多少有了些笑意。

    达拉心里一阵轻松,擦了擦手坐在床边,和曼珠一起逗着小狗。

    小金毛舔舔曼珠,又歪着头瞅瞅达拉,天真的眼中透着一丝调皮,把两个女孩逗得哈哈大笑。

    “达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笑了一阵,曼珠拢了拢头发,“可以吗?”

    达拉点了点头,曼珠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问道:“达拉,如果你看到了自己的尸体,会怎么做?”

    “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达拉打了个冷战,曼珠低哑的嗓音让她觉得后背发凉。难道曼珠的精神状态又出了问题?想到曼珠在停尸房把尸体的脸划得支离破碎,达拉忽然很后悔这几天一直陪着她。

    万一在我睡着的时候,她把我的脸也划烂了呢?

    “那天,我看到了我的尸体。”曼珠目光游离,飘向达拉身后,“我很确定,那就是我的尸体。”

    达拉匆匆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但是曼珠的话,让她觉得无比恐惧!

    停尸房里怎么会有曼珠的尸体?那眼前这个曼珠又会是谁?达拉暗暗打定主意,今晚说什么也不能住在这里了!

    “曼珠,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想喝果汁。我……我出去买。”达拉结结巴巴说道。

    曼珠凄然一笑:“我知道没人相信我说的话,所以无论谁问起,我都保持沉默,否则一定会被关进疯人院。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吗?而且,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买果汁?床下就有一箱,你想喝就拿。”

    达拉往床下一看,脸色顿变,胡乱挥着手:“曼珠,我身体不舒服,我……”

    小金毛“呜呜”叫了两声,有些奇怪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个人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曼珠苦笑着:“世界上最寂寞的事情不是无人听你倾诉,而是当你说了之后,却发现听者只是用耳朵听了而已。”

    达拉根本顾不得曼珠说了什么,匆匆摔门而逃。曼珠摸着小金毛的脑袋,在药物的作用下,动作越来越迟钝,最后终于沉沉睡去。

    熟睡中她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天花板上好像往下滴落着水珠。恍惚间她有些害怕,却因为药力而睁不开眼,只好伸手摸了摸睡在床边的金毛。

    小金毛舔了舔她的手,她才踏实地继续沉睡,似乎只有熟睡,才能让她忘记那天在停尸房里,掀开裹尸布,看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躺在尸床上所带来的极度惊恐……

    七

    清晨的阳光暖暖的,鸟叫声驱赶着睡意,曼珠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手上脸上黏黏的,还有一股工作时经常闻到的气味。

    她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躺在血泊里!天花板的吊灯上,小金毛被绳子绕住脖子狠狠勒住,柔软的腹部被豁开,肠子耷拉出来,原本柔顺的狗毛被血迹污染得干涸模糊,还有一滴尚未滴落的血珠凝固在耷拉的狗尾巴上。

    “啊!”曼珠再也忍受不住连番的刺激,如同疯子般跑到浴室,拼命地冲洗着脸上的狗血。忽然,她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摸着脸愣了半天,一拳砸碎镜子,捡起一片玻璃,对着脸狠狠地划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达拉被人发现已横尸在花坛中。花坛边上,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顺着他死不瞑目、已经上翻的眼睛,发现他临死前正看着花坛的一个角落,一朵说不上来品种奇形怪状的花朵,枯萎在泥土里……

    有人认出,男性死者的名字叫沙华,是运尸车的司机。

    警方通过鉴定后推断,杀死达拉的凶手正是自杀的沙华。而曼珠自杀房间的床下和金毛尸体上,也发现了沙华的毛发和指纹!

    这里面的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恐怖的死亡给原本就诡异的杜马斯罩上了一层更加惊悚的面纱!

    有人说,沙华和曼珠长年和尸体打交道,被鬼上了身。至于达拉为什么会死,谁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个华裔老人说了一件好像和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关联的事情:狗血能破鬼。

    八

    两天后,深夜的月色凉如海水,潮湿的海风早就将城市里的血腥味吹散。一个瘦削的中国少年站在杜马斯海滩的花坛旁边,抽着烟,满脸遗憾地看着一株枯败得近乎泥土颜色的花朵。

    他并不知道,自己所站的地方正是两天前恐怖凶杀案的现场。他慢慢蹲下,小心地刨开土,把那株花朵挖出,捧在手心里端详。

    “知道这朵花叫什么名字吗?”

    少年身后走来一道黑影,声音冰冷。

    “只有充满怨灵的杜马斯海滩才有每隔三十年盛开一瞬的彼岸花,可惜来晚了两天。”少年轻轻摸着残破的花梗说道。

    “那你知道它的来历吗?”男人始终把身体藏在黑影里,厚厚的眼镜片闪烁着冰冷的月光。

    “只知道大概。”少年转过身,笑得很好看,露出雪白的牙齿,“愿闻其详。”

    “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是世代受到诅咒的花朵。传说中彼岸花长在冥界三途河边、忘川之岸,花叶相生却相错,永世不得相见。

    “生长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是幽魂前往地府途中唯一的风景。看过这风景,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便与今生彻底了断。彼岸花由曼珠和沙华守护,花开时没有叶子,有叶子时没有花,曼珠、沙华分别守护着叶子和花。

    “两个人寂寞地守候着,心里想着,有同样一个人做着相同的事情,也不觉得孤单。如此过了千万年,当星辰洒落的尘沙洒满银河,难以忍耐的寂寞袭上心头,两人开始疯狂地想念对方,日夜不停地忍受着煎熬。

    “终于有一天,曼珠在守护完花朵后,不想回去,她想见沙华。

    “终于,她见到了。

    “曼珠、沙华守护了千万年的彼岸花,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已经变成了彼岸花。在他们相见的这一刻,也就是花朵和叶子生长在一起的时候,彼岸花,终于花叶共存。

    “彼岸花带着分离与悲伤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幽冥途,很快就飘进了地府。由于花和叶的相见,幽幽花香竟然让地府已经喝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幽魂记起了前世。

    “于是,诅咒出现了!

    “花叶相错一轮回,每个轮回中能够相见,却不能相守。当彼岸花开时,曼珠和沙华必然有一个轮回去人世;彼岸花谢时,其中一人走上黄泉路,路过幽冥途,与彼岸花相对,重新忆起前世。然而这个时候,曼珠、沙华其中一人,正好踏上轮回人世之路。

    “他们虽然彼此记得,却仍旧永世不能相见。于是人世中,他们始终在寻找对方,许多前生今世的记忆会让他们觉得很多事情似曾相识。如果他们即将相见,必然经历猜忌、恐惧、背叛、嫉妒、贪婪、死亡的种种考验,每一世的考验都不一样。只有经过这些考验,他们才会在短短一世中厮守。”

    “很凄美。”少年把枯萎的彼岸花埋进土中,“那他们有过一世厮守在一起吗?”

    黑影中的男人长叹了口气,良久才说:“有谁能经受住这些考验呢?”

    “难道所谓的爱情,真的只能远在彼岸,相望却不能触及吗?”少年摸了摸鼻子,若有所思,“是不是每个人都是由彼岸花转世轮回,只能在世间拼命寻找,却发现永远找不到内心深处渴望的那份真正的爱情,遗憾地死去?”

    “或许吧。”男人的声音很疲惫。

    “你是谁?”少年点了根烟,打火机的声音在深夜清脆响亮。

    “我?只是一个看守彼岸花的人而已。”黑影中的男人慢慢消失了,像是从未存在过,“看到悲剧发生却不能阻止,好累……”

    少年吐了个烟圈,仰头看着灿烂星河,深吸一口气。夜幕中繁星点点,落入海水,和杜马斯海滩狭长的海岸线遥遥相望,犹如一条分隔了阴阳两界的幽冥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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