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周娟赶着把喜事办了。

    因是再嫁,并未大张旗鼓。只贴了几个大红囍字,请些邻居友人摆几桌就是。

    谁知一早,附近几条巷子的婆娘们竟似约好了一般,带着家中女孩和赶制的小针线,或是几个鸡蛋一包红糖,俱来道喜。

    也不要周娟招呼,只央她将那张白纸黑字,盖着官府大印的房契,拿出来看一眼就是。

    那上头的字,她们是不认识的。

    能有幸看一眼,都象是看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说不出的小心翼翼。

    而办成这件事的小美娘,更是得到了众人几乎敬畏的目光。

    又隐含期许。

    叶氏见此,一拍大腿,“你们这是干什么?都是邻居,你们往后若遇到难事,一样来找美娘说说就是。若不好意思找她,先来找我也行。谁叫我离得近呢?这就叫那个水,水月亮来着?”

    “近水楼台先得月!”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接了话。

    叶氏笑道,“可不是先得月了么?我闺女如今跟着月亮当徒弟,男人还得月亮介绍有活干。这月亮可是个心善,又肯拉拔人的。若不是怕她年纪小,太累着,我都想厚着脸皮把这月亮抱回家,好成天烦她呢!”

    众人都笑了。

    叶氏这话浅显,大家都听懂了。

    往后若真遇着难事,可以来找她,但一般般的鸡毛蒜皮,那就算了。

    不过这也够了。

    让她们知道,自己身边有个能识字,会说话,还有胆量在县太爷面前,替女子争取的同性存在,大家心里就有了底。

    所以不管她们现在是不是有求于美娘,但绝对都是愿意跟美娘交好的。

    于是也不麻烦周家,道了贺就赶紧走了。

    周娟平白又多收一堆礼,正笑说,“可是又托美娘妹妹的福了。”

    只见那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女孩,拿了两只巴掌大的小陶罐过来。

    “这是招娣托人带给阿娟姐和林家妹妹的,是她自己去山里头采的蜂蜜。说谢谢姑姑给的粮食,等她大了,也养你的老呢。也谢谢美娘姨姨,救了她姑姑,她也会报答你的。”

    她把蜂蜜放下,望着美娘,鼓足勇气,忸怩而讨好的一笑。

    “我叫得月,姓娄。生我那晚,正好一轮明月,我爷爷就起了这个名儿。方才那礼是给阿娟姐的,这双鞋垫是给妹妹的。你,你若瞧得上,就拿着吧。”

    她的针线活其实不太好,所以很忐忑。

    但美娘随即微笑起来,“过几天要出门,我正好想要双鞋垫呢,谢谢娄姐姐了。嗯,你能再给我做几双么?大人穿的,男女都行。几日能得?我正好要送礼,给钱的。”

    娄得月两颊的雀斑,都兴奋得微微泛红,话也不利索了。

    “我,我不要钱!嗯,或者一点点,够布头钱就好……我很快的!两日便得一双,若要得急,我还能更快!”

    美娘温言道,“别着急,就算这回赶不出,下次给我也一样。别为了做活,就熬坏了眼睛。”

    摸着她微微变形的手指,和指上的老茧,美娘知道,这都是长期做针线留下的。

    只一句略体贴的话,却让娄得月差点哭了出来。

    人家这还办喜事呢,可不能这么招晦气。

    她赶紧把眼泪咽回去,吸吸鼻子笑道,“谢谢你,林家妹妹。我,那我走了,过几天再来。”

    娄得月到底,眼含着热泪跑了。

    等出了巷子,一个面貌颇为相似的中年妇人迎上来,“怎样?”

    娄得月兴奋的直点头,“她收了!还叫我多做几双给她,给钱的。”

    娄氏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回头你能跟她交好,挣几个针线钱,再怎样日子总好过些。”

    她命不好,嫁了个男人性情粗暴,母女俩没少挨打。

    更糟的是,这男人前些天竟说,要把女儿嫁给一个跟他一样爱打人的狐朋狗友做继室。

    娄氏虽也不愿,却也觉得,那男人虽不好,但好歹看在女儿比他小那么多的份上,说不定会疼惜她。

    所以她只想女儿能跟着美娘赚点钱,往后好过日子。

    却不知,娄得月心中,另有打算。

    打小看着那个暴戾的爹,她已经受够了。如果她爹真逼着她嫁给那个人,她宁愿去死!

    可这样的话,说了娄氏也不信。

    只以为是她小孩子家赌气,却不知她心中早拿定主意,死都不会过上她娘的日子。

    所以她今天来见美娘,是有点赌博的成分。如果不好……那她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好在美娘接受了她的好意,还给了她活干。

    女孩握着拳头想,或许,她抓住了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周家。

    叶氏不解,娄得月的鞋垫做得也就一般般,为何美娘还要?

    美娘直言,“我总觉得,方才她的眼神不太对。横竖这鞋垫都是要用的,买几个也无妨。娟姐,你怎么哭了?”

    周娟怕花了脂粉,一直拿帕子压着眼睛,却还是止不住的落泪。

    “这蜂蜜哪里是好得的?也不知招娣挨了多少的蛰。那傻丫头!”

    招娣,正是她大侄女,被周大娘当包袱甩给媳妇带走了。

    只比他们家孙子大不了两岁,才六七岁的小姑娘,就跑山里挖蜂蜜,想想都可怜。

    叶氏劝,“她既懂事,你往后多疼疼她就是了。等大了,自有好日子过。”

    周娟这才渐渐收了泪,转头就见美娘已经把客人送来的那些红糖点心收了起来。

    周娟不解。

    美娘一本正经道,“你不说托我的福么?鸡蛋归你,这些东西就归我了。人家请我吃了蜂蜜,我不得还个礼么?”

    周娟噗哧笑了。

    赶紧上前帮手,把合适给侄女的礼物都挑了出来。

    当锁呐响起,大红鞭炮炸开,赵家吹吹打打,抬着花轿来接人了。

    赵盛骑在马上,一路给人抱拳行礼,几个家人跟在后头撒糖撒点心,办得十分体面,足见尊重。

    周大娘虽不满周娟打包了那些好东西给美娘,见此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亏得美娘把周娟劝回娘家待嫁,真要是从婆家嫁出去,可不被人嘲笑死?

    且这女婿生得精干,家里资财颇丰,将来她们二老和孙子说不定得能靠得上。故此就算是装,周大娘也装出个慈善模样,十分殷勤周到。

    那赵盛虽匆忙之中,仍不忘给美娘行了一礼,还特意给了美娘一份大红封。

    今儿赵福也跟着来了,紧紧背着个小包袱,谁都不给。只见到美娘才红着脸交给她,示意她打开来瞧。

    里面竟是跟美娘一样,将针线分得整整齐齐。且让赵盛也列了个单子,有些是他做的,有些是包给旁人做的,写得明明白白。

    但他显然比美娘要求严格得多,做得不好的,全都打回去重做。所以这份交出来,倒是最精致不过。

    反正他又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人掰扯,看着不好就是不要,人家也拿他没法子。

    赵盛笑着帮儿子解释,“就为这些,阿福可不知得罪多少大娘婶婶了。这孩子是真上了心,就怕给你们抹黑。”

    美娘连忙道谢。

    赵盛却道,“该我们父子谢你才是。今儿着实没空,回头姑娘闲了,阿娟把家里也收拾妥当,我们一家再好生谢你才是。”

    这话不是客套,赵盛是真心的。

    不管秋大姑这生意做不做得成,但儿子有做手工的天份,将来就有了出路。

    到底成亲事大,美娘也不多跟他说。请了新娘出来,按习俗走完礼仪。

    毕竟不是头回嫁人,且跟娘家情份有限,周娟可是一滴眼泪没掉,欢欢喜喜随赵盛出来,给宾客们敬了回酒,便上了花轿去赵家了。

    在周家吃过酒宴,美娘又添了两块花布,托人给周招娣送去了。

    当然是以她和周娟的名义。

    次日小姑娘收到礼物,可是欢喜疯了,一股脑捧到她娘面前。

    “娘,你看,姑姑和美娘姨姨给的!”

    何氏心酸的摸着女儿细瘦胳膊上被蜜蜂蛰过,还没完全消下去的包,笑中有泪。

    “咱招娣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可是有人疼呢!”

    她没有小姑好命,再嫁的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农夫。带着前妻留下的三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虽说允她带了女儿进门,但到底是个拖油瓶。丈夫憨厚没说话,但没分家的公婆妯娌们却多有不满。

    初进门时,那日子着实不好过。

    说真的,她和女儿饭都吃不饱,饿了只好灌凉水,母女俩都听到彼此肚子里的咣当水声。

    直到那日,娘家哥哥突然扛了三十斤粮食来。说是小姑给女儿的,往后月月都有,可算是救了母女俩的命。

    公婆妯娌们再也不好多说什么,母女俩也总算能吃饱饭了。

    再说三十斤粮食,招娣一个小丫头哪里吃得完?多换些粗粮,还能贴补前妻留下的三个孩子。

    显而易见的,自此那三个孩子,对招娣这个半路来的小姐妹,都亲近了不少。

    憨厚的丈夫,待何氏也更好了些。

    如今又得了这些东西,女儿过年做衣裳是不愁了。剩下红糖点心要孝敬公婆,分些妯娌们,余下便给几个孩子留下。

    招娣突然塞了块点心给她,摸着她还平坦的肚子,“娘也要吃,回头生个白白胖胖的弟弟妹妹,叔也欢喜。”

    谁天生就会看人眼色?不过是穷人孩子早当家。

    何氏心中只觉又甜又苦,但到底还是没掉眼泪。

    毕竟,最艰难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

    听说小姑子如今在跟着美娘做针线,说不定将来,女儿也能搭把手。

    将来,总会越来越好的。

    八月初二,秋大姑挑的黄道吉日,带着美娘郑飞扬,一起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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