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林方氏兴致极高,盯着美娘,象盯着怪物。

    “听说隔壁金桥乡有个闺女也是,落到洪水里醒来,人就大变样了。成天嚷嚷着自己开了窍,是神童,会背诗,还要做生意挣钱来着。法师说,她是给水里不干净的东西上了身。喝了符水,又生饿了几天,那脏东西呆不住,自己走了,那闺女便老实下来了。我看美娘也定是如此,否则,她怎么都不听我的话了?”

    叶氏耳朵尖,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我说林家嫂子,你可真有意思,孩子不听你的话,就是中了邪。那往后咱们教孩子可容易了,凡不听话,全是中邪。都不必讲道理,灌符水就行。再不给饭吃,看谁不老实!”

    众人皆笑,分明不信。

    巷子里年纪最大,七十多的田奶奶柱着拐棍,瘪着没牙的嘴道。

    “咱们美娘,可是王府娘娘亲自救下的人呢。说她中了邪,那岂不是说,娘娘眼神不大好,救了个妖怪?”

    姜是老的辣。

    这话说得满巷子顿时噤声,连林方氏都呆了一呆。

    林俊仁更被气得鬼火直冒。

    今儿在衙门里,他可是听说了,因汉王殿下在洪灾里救了不少人,州府里的百姓如今要给他修生祠,传得神乎其神。

    如今他家这个蠢婆娘,居然说女儿中了邪,那救她的汉王府成什么了?

    瞎了眼,还是昏了头?

    若被人听到,告发到官府,他们全家还要不要命了?

    “我看你才是中了邪!”林俊仁转头一巴掌就呼到林方氏头上,打得她头晕目眩,懵头转向。

    “女儿好端端的,无非是没如你的意,就被说成中了邪。耳根子又软,见识又短,你是不是成心不想过了?”

    说着话,又着实狠力打了几下。

    林方氏连吓带痛,只得告饶,“是我糊涂,我昏了头了。”

    林俊仁还不解气,美娘却上前拦着,“爹爹,别打了。娘只是偏心哥哥,想要新帐子罢了。要不,我让了就是。”

    真好孩子,这样被欺负,还护着她娘,让着哥哥。

    邻居们一面同情,一面拉架。

    林俊仁半推半就,拖着林方氏回家。

    才到家门口,人影一闪。是林鹏扒着门口,此刻正往后躲。

    林俊仁气不打一处来,且还要作戏给邻居们看,顿时吼道,“林鹏,滚出来!去把你妹妹的帐子还来,再敢啰嗦,老子打断你的腿!”

    林鹏屁都不敢放一个,麻溜的回房拆了新蚊帐,给妹妹还回去,把自己的旧蚊帐抱走了。

    林俊仁还骂,“站着,给你妹妹挂上啊!”

    林鹏只得又去搬了凳子,爬高爬低的挂蚊帐。

    可他平时就没怎么干家务,一着急就笨手笨脚从凳子上摔下来,跌个屁墩,哎哟哎哟直叫唤。

    林俊仁抬脚就踢,“没用的东西!白养你这么大个个子,连个蚊帐都挂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

    偏跟来的王家小子,跟他爹一样耿直,在帮美娘搁好东西之后,又来挂蚊帐,此时极快接了句。

    “考状元啊!”

    哈哈。

    围观的邻居们哄堂大笑。

    一条街上住着,谁不知道谁啊?

    林鹏都考过三回童生了,回回名落孙山。还考状元,他是那块料么?

    林鹏羞得面红耳赤,却爬都爬不起来。还是林方氏上前扶起儿子,二人一瘸一拐,躲进屋了。

    美娘转头,给邻居们团团行了个福礼。

    “诸位叔叔婶婶,全是美娘不懂事,惹笑话了。天儿晚了,都请回吧。”

    瞧她都这么说了,邻居们自不好意思再围观,各自散去。

    等把大门关上,林俊仁总算是松了口气。

    不过今日损失不少钱财,他憋一肚子火,进屋去寻林方氏母子晦气了。

    美娘抚着胸前的小银锁,给了自己一个小小的,鼓励的微笑。

    往后,该是她的东西,谁也别想强占去!

    不愿再被人当作面团揉搓,就得学会替自己争取。若自己的力量不够,不是还能找帮手么?

    叶氏,王大叔,田奶奶。

    这些肯帮她讲公道话的人,她都会记下。

    至于她娘,呵,麻烦还在后头呢!

    湖州府衙。

    汉王小殿下顶着烈日,在外头跑了一天,虽然辛苦,却很想跟母亲分享一个好消息。

    可一照面,徐贤妃就扯着他,看给小女孩儿准备的衣裳首饰。

    “我卜了个卦,主心想事成,皇后这回肯定还是生女孩儿!等这些送到京城,正好也贺一贺公主诞辰。”

    闵柏很无奈,“母妃,这事您就别做了,何必送去讨人嫌?今儿我在外头一天,可算是请到位名声极好的道人,肯来主持白龙观……”

    徐贤妃道,“你请了个道士?那让他炼几个平安符一并送去。别说本宫不大度,总得保佑她们母女平安不是?”

    “那位长春道人不是炼丹符的,正经是位大夫呢,连太医都知道他的大名。这回洪灾,救了许多人性命。本不愿当那主持,要不是孩儿答应……”

    “哎,你说,要不要再给皇后送几味安神补血的药材?嘻嘻,我怕她又生个丫头片子,要气得吐血呢。要说这人呐,都是命!我就头胎生了你,哼,就算她家世再好,又能怎样?哎,你去哪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闵柏负气回房,小太监平安赶紧上前帮他宽衣。

    那靴子刚脱下来,活动下酸胀的脚趾头,闵柏忽地记起一事。

    “前几日穿的袜子就好,你今儿给我穿的什么呀?一脚的汗!”

    平安忙道,“那布袜子就两双,看殿下穿得好,小的已送到针线处,命绣娘赶制去了。”

    闵柏郁气稍解,还有些后悔,“劳母妃操心了,我方才不该与她生气的。”

    平安稍一迟疑,低声道,“可这,这不是娘娘交待的。原是那位小姑娘走前,特特赶制。说湖州夏天湿热,绸缎未必有布的舒服。”

    闵柏一愣,待反应过来,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是生来的锦衣玉食,小时候也过着寻常人家的生活。

    那时徐贤妃在灯下,一针一线给他和父皇做衣裳鞋袜的场景,是渐渐遥远,珍贵而温暖的回忆。

    如今,母亲成天忙着让针线处,制作各种繁复华丽的衣裳,至于这些衣裳是不是真的适合他,就不再是她考虑的事了。

    可美娘,就见了他一回,连头都没敢抬。却能为他着想,做出这样贴心舒服的布袜。

    没人不喜欢被珍视。

    便是矜贵如汉王,拥有那么多华贵富丽的衣饰,但此刻在他心中,都比不上一双朴素的布袜。

    因为,这是认真用了心,且独属于他的。

    想着美娘辛辛苦苦熬了一夜,在灯下为他缝制布袜的情形,小殿下心中又暖又酸。

    “送她回去的人,回府了吗?”

    “没呢,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了。”

    “等人回来,带来问个话。救人救到底,总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给自己寻了个正当理由,少年心情愉悦的去用膳了。

    母妃不珍视他不要紧,这世上总还有珍视他的人。

    这一刻,小殿下甚至隐隐期盼着,小姑娘家里出点什么事,能把人再接回来才好。

    可他某些方面,真的想太多了。

    缝两双布袜,完全不必费那些工夫,美娘可半点没熬夜呢!

    但,小殿下高兴这么想,谁拦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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