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洛阳城。尽管是大宋繁庶的西京,但是在这寒冬天气,街头巷尾也是一片萧条。

    尽管室外滴水成冰,岳员外的花厅中却是温暖如chūn,流香四溢。八个白铜的火盆,燃着质地最好的兽炭,房中热流涌动。岳员外叫岳尽华,有一处店铺、一所宅院,都可以被人恭维一声员外,但岳员外却是真正的员外,洛阳城的豪商巨贾,洛阳三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多半店铺都是他的。

    在洛阳城漫说寻常百姓、商贾富绅见了他要毕恭毕敬,就算是知府大人那儿,他也是说得上话的人物,这样的人物本该是跺一脚九城乱颤的大人物,此刻就在自己的家中,他却正恭恭敬敬地站在花厅一角,就算是在知府大人面前都没这么温驯有礼,垂头耷脑的好象正在受着他老爹的教训。

    可是那老爹看起来比他的岁数还小了许多,黑铁塔一般的身子。粗壮结实,虽然穿着一身文士常服,却没有一点斯文儒雅之气,若非他眸间闪动的光芒jīng明如电,很容易就会被人把他归为一个只知道动用一双钵般巨大铁拳莽夫。

    这个莽夫正在大发雷霆,他坐在岳员外的家中后宅,大发雷霆的对象也不是岳员外,可岳员外却象扫到了风尾似的,大气都不敢喘。

    坐在上首正在发火的这个男人,正是崔大郎。在他面前,正躬身立着三个女人,头前一个玉立修长,穿着一件玄狐皮裘,柔顺光鲜的裘衣闪耀着紫中透黑的毫光,裘衣外又罩一件灰鼠皮的披风,延颈秀项间围着一截雪白的狐尾,足下一双鹿皮小蛮靴,若有行家去看,便知道这一身名贵打扮,俱都出自名家。

    裘衣女子眉如远山,眸若秋水,秀媚靓丽,不可方物,再穿着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衣服,真如天上仙子,只是这仙子穿着裘衣,站在这温暖如chūn甚至如同初夏的花厅中。眉际间已隐隐沁出汗来,所以显得有些狼狈。她一进花厅,还未宽去外衣,就被盛怒的崔大郎给吓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时间一久,自然难耐房中温度。

    站在她后面的,是两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都是明眸皓齿的美人胚子,各穿一件兔绒袄儿,衬得她们粉光脂艳,美丽动人。

    “这样的事,竟然把我蒙在鼓里,真是岂有此理,此番若非我突然停止采购丝绸茶叶瓷器首饰,大量筹集粮食,打乱了他们的部署,还是一无所知呢。语姮,这件事,你难辞其咎。”

    那美人儿忙俯首道:“奴家知罪,郑爷那边的动静。奴家一向过问不得,这些年来,潜显两宗又一向相处得益,所以……奴家未免大意了,请公子处罚。”

    那美人儿说着,一提裘裾,便跪了下去,身后两个俏丽的小婢见状,忙也慌慌张张地跪了下去。

    这美人儿叫石语姮,本是崔氏家族里从小就特意挑选出来着意栽培的女子,小时候伴着崔大郎读书、习武,学习经商,长大后便做了他的侍妾,崔大郎能逍遥自在地周游天下,对这么庞大的一股势力只从发展方向上做些决定,身边自然有一个分工明确、极具效率的执行班底,诸多细节都是由他们去完善贯彻的,他的几个侍妾都是这个班底中很重要的人物。

    崔大郎沉着脸sè一挥手,说道:“筹集粮食的事,交给李家去做,从现在起,你给我严密地监视郑家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人事调动还是钱款调拨,事无巨细,统统都要及时禀报于我。”

    石语姮连忙应了声是,崔大郎沉思片刻,又道:“郑家现在派往河西主持其事的是夏夏和唐然?”

    崔大郎目光闪动有顷,渐渐lou出一丝杀气,冷笑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看来,我以往太纵容他们了。”

    石语姮忙道:“公子要怎么做,请吩咐下来,奴家马上去安排。”

    崔大郎睨了她一眼,吁了口气道:“算了,这件事我还要好好想想。你刚刚赶来,天寒地冻的行路不便,暂且留下吧,去换了衣裳,沐浴歇息一下。”

    石美人儿闻言便知他已冷静下来,又可留在他的身边,心中不无欢喜,连忙答应一声,似喜还嗔地瞟他一眼,妩媚自生,姗姗起身,便带着两个小侍女退了下去。转身之际,石语姮嘴角轻轻一翘,方才装出来的胆怯模样儿已换成了浅浅一丝笑意。

    她与郎君久别重逢,刚一见面,却先被他训斥了一番,岂能没有一点脾气的?既然公子叫她留下……哼哼!这时受了气。当着下人呢,得给自己男人面子。待得晚上床第之间,少不得要先撒撒娇儿使使xìng儿,总得让他低声下气告个罪儿,扳回了这一局,才与他恩爱缱绻。

    石语姮自幼侍候崔大郎,和他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又是他的枕边人,要说怕他,除非自己触了他的逆鳞,否则……倒不会真个害怕。要不然假正经的孔老夫子怎么会很头痛地说女人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情感动物呢?这位大学问家显然是学问有余,情商不够,在男女情事方面有点摆不平,这才悻悻地发了句牢sāo。

    “公子……”

    石美人儿一走,岳员外便凑了上来,崔大郎摆摆手,吩咐道:“你也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岳员外如释重负,在这位不常见到的掌门人面前,他的心里总有种无形的沉重压力,尤其他正发怒,不管是崔大公子还是方才石姑娘口中的那位郑爷,都是“继嗣堂”里顶尖儿的人物,动动小指都能让他灰飞烟灭的人物,能躲远一点儿那是最好不过了。

    眼见岳员外如履薄冰地退了出去,崔大郎吁了口气,有些头疼地坐了下来。杨浩突然称帝,保密工夫事先又做得十足,连他也被搞得十分被动,不过自从杨浩一统河西,他就已经有了这种预感和心理准备,倒也不是特别的匆忙,河西一统,与宋辽鼎足而立,本就是他当初鼓动杨浩回到河西时憧憬的局面,这两年,他的投入虽然还没有全部收回来,可是河西一统带来的收益已是十分巨大了,他的投入是一次xìng的,得到的好处却是源源不绝的,这笔生意自然是大获成功的。

    至于杨浩对他庞大的潜势力有所忌惮,有些事情能避过他就避过他,他倒没有放在心上。他是生意人,根本就不想掌握政治权力,也没有那个能力,拥有庞大的财力未必就能自己来做那个一统天下的人,要不然古往今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富可敌国眼光长远的豪绅富贾。想要掌握权力或者想要得到权力的庇护以图长治久安时,要散家财去资助一位当时未必就比他实力强大的有潜力的英雄豪杰了。

    大唐当年何等耀煌,强盛不过三代,说亡就亡了。自朱温灭唐,自立称帝,哪一位豪杰不是剑指天下,豪门世家无一可御?然而,这些庞大的帝国,这些帝王将相,一个个像昙花一现般辉煌、泯落,从无例外。唱戏的角儿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可那后台里边打鼓拉弦的却不会受到影响。

    崔大郎有心要做的,就是那幕后击钹打鼓的乐师,浪花淘尽英雄,我不做那浪尖上的小舟,只做那把你推上巅峰的浪花。这也正是继嗣堂历数百年总结出来的生存经验。

    然而如果这小舟没捧起来,舟倾船覆之时,风起云涌的新一代权势人物未必就肯接受你这朵浪花,那时怎么办?帝王将相、皇朝霸业总是轮番变幻的,同样总是有投机正确的新的世家大族以从龙之功取代前朝的世家大族,成为天下一等一的豪强世家,继嗣堂如何能保持不败?

    继嗣堂想出的办法是把整个庞大的势力划分为两部分:潜宗和显宗。显宗负责审时度势,追随强者逐鹿天下,以赫赫功勋谋取利益。潜宗则偃旗息鼓,在显示扶保一方豪杰的时候,处于绝对的沉寂状态,一旦显宗投资失败,需要扶保另一方时,亦或是功成之后不能身退,受到了清洗,这个皇帝需要另一股势力来取代一手把他扶上九五至尊宝座的继嗣堂时,表面上和继嗣堂全无关系的潜宗就会出现,潜宗变成了显宗,显宗变成了潜宗,在这个互换过程中,保证家族的存续和兴旺。

    崔大郎是继嗣堂这一代的掌门人,是显宗的带头人。他接掌权力的时候,继嗣堂已在唐、宋和边远地区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安cha下了自己的势力,天下乱局初定,继嗣堂各大家族大多已经开始看好宋国,认为它能一统天下,但是五代乱世,不知多少雄才大略之主,最终也是功亏一篑,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事,继嗣堂是不会做的。

    更何况赵家是利用兵权,直接从前朝皇帝那里接掌了权力,继嗣堂当初可没有在雄才大略的后周世宗柴荣在位时,把赵匡胤这个正做着殿前都点检的将军看成一条潜龙,所以并未从中谋得多少好处,这也正是唐家后来举族迁往汴梁的原因,因为这里还有大量赚钱的机会,继嗣堂并没有早早地把持这里的一切。

    这个时候,崔大郎发现了杨浩这支潜力股。西域商路本是继嗣堂的一条重要商路,可是西北连年战乱,尽管从祖辈起,继嗣堂一代代当家人都不遗余力地试图打通西域商路,并且和大食商人塔利卜搭上线,联手打造了一条秘密经商通道,可是这成本太高了。

    再加上西域比中原五代十国时期王侯将相纷纷登场的局面不遑稍让,继嗣堂重金贿通一个地方势力,刚见成效,这股势力又被其他人取代,他们还得从头再来的事情屡见不鲜。而且这些少数民族政权搞破坏远比搞建设更在行,就算是运用大量金钱,与他们攀上了关系,也很难从这个地方政权中获取更多的好处。

    最初,崔大郎扶持杨浩,只是希望能通过他来改善继嗣堂在西北的处境,可是随着他们掌握的有关杨浩潜势力的越来越多的情报,以及对杨浩这个人的了解,他们渐渐发现,杨浩这个人、杨浩这个人的势力,还大有潜力可挖,于是投入也越来越大,随着杨浩的崛起,他们终于发现,这个人完全有能力一统西域,彻度解决困扰继嗣堂百多年来的西域商路通畅问题。

    杨浩一统西域,就能保证东西方货物的畅通无阻,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西方的珠宝、香料、琉璃……,每一个往返,都是黄金万两。如果河西走廊不统一,根本无法想象可以让大量的、易损坏、易打劫的财物平平安安地运送往来。

    河西地区丰富的盐矿、铁矿、硫磺矿、芒硝矿,牛马羊畜、棉麻制品、乃至阿尔泰山的金矿、宝石矿、昆仑山以及和阗的玉矿,如果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商人想要开采、制作、运输、贩卖,更是不可想象。于是经过慎重缜密的分析,继嗣堂开始不遗余力地全力扶持他。

    可是没想到继嗣堂巨大的投入刚刚开始产生效果,便到了杨浩与宋国政权角力的关键时刻,一旦杨浩失败,归附于杨浩麾下的河西各族势力很可能立刻土崩瓦解,重新回到原来的无序混战局面,这个时候继嗣堂已经没有回头路,必须全力支持,不管杨浩称王称帝还是叫甚么河西陇右大元帅,总之要尽量保持河西地方政权的统一xìng的关键时刻,继嗣堂内部居然又起事端。

    几十年前,卢家试图一举gan掉其余六姓,攫取继嗣堂的最高权力;前几年唐家拒不服从继嗣堂的统一部署,悍然从河西迁往汴梁;而今,潜宗领袖郑家也不甘寂寞,想要跳出来呼风唤雨了。

    郑家暗中调动各种资源开始为赵光美经营关中创造条件了,因为郑家是潜宗一派,平时本就只管进行各种正常的经商买卖,显宗没理由gan涉和监督,竟然毫无察觉,要不是崔大郎因为杨浩突然称帝,被迫改变原有的采购计划,大量筹措粮草,因为事态紧急,需要动用潜宗的储备,他还发现不了郑家的所作所为。

    “他nǎinǎi个熊!”

    想到这里,崔大郎不由骂了一句粗话:郑家真是异想天开,竟想扶植赵光美!

    赵光美?崔大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赵光美有取代赵光义的条件和机会,郑家那老不死的脑袋简直是让驴踢了!

    不错,我当初扶植杨浩的时候,他还只是东京汴梁的一个火情院长,赵光美如今是王爷,起点比杨浩高的多,坊间都在传说赵氏天下兄终弟及,赵大把皇位传了赵二,赵二将来还要传给赵三,可是赵光义像是肯放弃的人吗?他已经把太子都立下了!

    而杨浩当初虽然只是开封府一个火情院长,可是芦州百姓是他从汉国带出来的,他们只认得杨浩,不认得大宋朝廷;杨浩还有党项七氏秘密的服膺和臣服,有李光岑这个定难节度使的法定继承人做义父,赵光美有什么?

    东施效颦!

    这就是崔大郎得出的结论。

    刚才气头上,崔大郎恨之已极,真想动用最严厉的手段制裁郑家,可是此时冷静下来,才发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首先,尽管他是继嗣堂的当家人,可是对继嗣堂中的一大世家,举足轻重的一方势力,同时也是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的潜宗领袖,不是轻易可以动得的。如果他真有这么大的权力,当初也不会无奈地接受唐家迁往汴梁的事实了。

    第二,郑家的举动并不算大,对赵光美的投入也还有限,潜宗本就有权力对他们认为有潜力的人进行扶持,哪怕是两股势力正打得如火如荼,显宗正在全力支持其中一方,潜宗如果认为有必要,也可以和另一方先行进行接触,总不能等到显宗失败退入幕后时,潜宗才跑出来急急抱佛脚,所以……郑家的举动在继嗣堂不算是出格的行为。

    这个擦边球打得……

    坐视不理?

    不成,唐家自西北撤走后,继嗣堂在西北的资源有限,这有限的资源必须全部用在杨浩身上。蜀地弯刀小六和铁牛的十万义军需要资助、河西地区如火如荼的战事更是烧钱,叶之璇在河西陇右巴蜀一线铺设通讯、陇右王如风、狄海景、巴萨、张俊等人招兵买马,哪一处不用钱,不能再让潜宗的郑老头儿像吸血似的把这有限的资源浪费在赵光美那个废物身上。

    崔大郎咬着牙齿冷冷地笑起来:西北,诱敌深入、断敌粮道之计已初见成效,潘美进退两难,看样子杨浩是守得住了。这郑老头儿我动不得,那就来个釜底抽薪,绝不能让郑家坏了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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