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算不得太热,尤其是驻扎在山阴下。

    可是当吴王赵德昭突然出现在党进大帐中时,还是见这位党太尉穿着件小褂子,打着赤膊,结实的胸口露着黑亮的胸毛,像只受困的老虎一般,正在帐中打转转。

    一见赵德昭,党进不由一怔,连忙抢步上前,叉手施礼道:“党进见过千岁,千岁要来,怎也不使人说一声,老党如此打扮,未免失礼。”

    赵德昭忙道:“将军忠勇骁猛,性情粗犷,向来如此,孤岂会见怪。”

    党进唯唯称是,请赵德昭上座,又吼了一嗓子,叫起猫在帐角偷睡的老兵,给赵德昭沏壶茶来,这才问道:“千岁明日便要还京了,介时,老党自要率众将去相送千岁的,老党正想着,过一会儿就先去见见千岁,营中有些什么安排,好请千岁示下,想不到千岁却屈尊来了,敢问千岁,于众将还有什么吩咐么?”

    赵德昭轻轻一叹,凄然说道:“此番北征汉国,父皇志在必得,孤与将军风餐露宿,兼程而来,本以为汉国一举可克,建此开疆拓土之奇功,不想……父皇竟猝然驾崩,龙驭殡天……”

    党进听了,一双虎目中也不禁蕴起泪光,劝道:“老党也没想到,官家龙精虎猛的身子,再坐三十年天下也不稀罕的,竟尔……,天有不测的风云,千岁还请节哀顺变。”

    赵德昭落下泪来,黯然道:“父皇在时,致力于一统中原,来日取回幽燕,一统汉室江山,还天下一个太平世界。幽燕现在契丹人手中,如非充分准备,轻易启不得战端。可小小汉国,弹指可灭,实不足虑。如今契丹内忧外患,无力顾及,这是天赐良机,一旦失去,不知还有什么变化。”

    他抬起头来,殷殷望向党进,慨然说道:“孤思来想去,有心完成父皇遗志,继续出兵,平了汉国,再回京举孝,将此大捷焚告父皇在天之灵,以告慰亡父,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党进攸然色变,沉吟道:“恐违官家旨意。”

    赵德昭道:“时机稍纵即逝。”

    党进踌躇道:“这个……”

    赵德昭忙道:“此乃父皇遗志,也是我宋国征战天下,最后一个灭国拓土的大功,机会难得啊。孤年轻识浅,欲完成先帝遗志,又恐有违圣意,到底应该如何,心中委决不下,所以才来寻老将军,请党叔叔给侄儿拿个主意。”

    党进连忙离座逊谢道:“千岁客气,老党实当不得千岁如此称呼。这件事太过重大,非党进一人便可拿得主意,千岁还容老党仔细想上一想,与几名将军稍作商议。”

    “好,那……那孤便等将军决断。”

    赵德昭起身拱一拱手,又道:“先皇在时,尝言将军赤胆忠心,憨朴直率,是最可倚重的人。如今机会难得,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我们如今距汉国近,距汴梁远,汉国不堪一击,大功唾手可得。一旦拿下汉国,就算以功抵过,官家也不会怪罪,还望将军三思。孤王,静候将军佳音了。”

    这一计,是太傅宗介州想出来的主意,先帝的真正死因,在确定诸将心意前,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否则先断了自己所有后路,一旦诸将不肯相从,那除了自尽便再无第二条路走了。

    如今以先皇遗命相迫,以灭国拓土之功相诱,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劝,如果众将领有抗旨进军之意,那接下来自然可以继续抗旨。就算他们肯进兵而不肯造反,只消违抗今上的严旨,带着他们离开驻地,也可对外宣扬诸将已反,对内直言先帝被弑真相,以大义和既成的事实胁迫他们不得不反。

    如今赵德昭言辞切切,已把问题推到了党进手中。他也知道北伐诸军各有统属,党进虽威权最重,要他贸然决断,他也必然有所顾忌,与几名主将计议一番是他必然的反应,所以只能回去等待,不敢露出急躁模样。

    赵德昭走后,党进转来转去,最后一拍大腿,吼道:“来人,叫潘美来见我。”

    不一会儿,潘美一身戎装,严严整整地到了党进的帅帐,进帐抱拳道:“潘美见过党帅,党帅……”

    他一抬头,就见党进光着一双脚丫子,穿一件齐肩的小褂子,咧着怀盘膝坐在榻上,就像一个看瓜棚的老农,冲着他挥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升帐点将,你穿一身盔甲来做什么,坐下,坐下。”

    潘美微微一笑,上前来在党进的榻边坐了,问道:“太尉召我来做什么?”

    党进叹了口气道:“仲询呐,老党心中有一件大事委决不下,所以要与你商量一番,你小子心眼多,想得细,这事儿,咱俩一起来核计核计。”

    党进把赵德昭所言向他复述了一遍,潘美听了沉声道:“若依吴王所言,纵胜,后患无穷。”

    党进点点头道:“这个……老党知道。”

    潘美有些诧异地看向党进,党进垂下目光,并不与他对视,只是缓缓说道:“千岁虽是皇子监军,但是既不知兵,且性情谦和,素无好武斗勇之志,今突发宏愿,欲抗旨伐汉……”

    他语声一顿,又复叹道:“辞驾离京之日,先帝亲送我等出万胜门,三碗壮行酒一饮而尽,先帝一身武艺,龙体强壮,比起俺老党来那身体还要强壮三分,竟尔暴病,世事实难预料,吴王大恸,欲立不世之功以告慰先帝,这个心思也是出于一片至孝……”

    他说着,偷偷瞟了潘美一眼,虽然他的官儿比潘美高,而且甚得赵匡胤宠爱,可是军中比文官更讲究派系出身,认真论起来,潘美才是嫡系,他却是杂牌。

    他本是晋朝军国重臣杜重威的侍从,杜重威被杀后流落中原,投入军伍,很快凭战功升为周朝的散指挥使,后又累功至铁骑都虞侯,赵匡胤得天下后,他又迁官至本军都校,领钦州刺史,慢慢的才官至中枢。

    而潘美与赵匡胤,在赵匡胤未称帝前便交情深厚,而且拥立赵匡胤,他也是参与者之一,是大宋的开国功臣,有从龙之功,这几年战功赫赫,名声更是一时无两,论亲疏讲派系,他老党始终差着一截,如此大事,自然要看看他的心意。

    潘美脸色微微一变,抬眼再看党进时,党进神色自若,似乎只是有感而发。

    潘美低下头去,脸上阴晴不定。昔日,他是世宗柴荣部将,柴荣在,誓死保之,柴荣死,却效忠于篡位自立的赵匡胤,何也?纵不为天下苍生,但只为自己考虑,要保的也该是一位明主。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难道起兵杀了赵匡胤,扶保一个不谙世事的七岁幼儿?

    赵匡胤若在,为他赴滔蹈火,潘美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然而不管原因如何,赵官家毕竟已经大行了,在赵光义和赵德昭之间,该选择谁?赵光义纵然不堪,但是赵德昭文成武德,哪一方面能够服众?况且赵德昭不是赵匡胤,如今军心,比得了昔日陈桥大军么?

    思忖半晌,潘美终于轻轻叹道:“先帝已去,唯留下一座偌大的江山让后人收拾。当初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说起来……今上……,唉,转眼间,竟是十多年过去了,当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是两鬓苍苍了。”

    他含糊地说着,仿佛在缅怀旧事,轻轻一叹,忽尔又向党进道:“天下……初承太平,人心思安……,先帝雄才大略,无人可及,太尉以为今上如何?”

    党进略一沉吟,道:“今上治国秉政,除先帝外,恐亦不做第二人想……”

    潘美轻轻颔首:“既如此,何虑汉国在今上手中,便不能灭?国丧期间,今上已下严旨,诸军原地驻扎,不得调动一兵一卒,违者已谋逆论。况且,粮草已然停了,只由地方供应每日所需,粮草不断,兵马不行,汉国虽弱,毕竟是一个国家,如何可以轻率发兵?”

    他微微一顿,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还有,虎捷右厢都指挥使杨光义是中军都虞候,他与今上交情最厚,太尉若要抗旨发兵,杨将军岂会没有异议?再有河东忻、代等州行营马步军都监郭进,本一地方诸侯,与太尉素无交往,太尉纵肯为完成先帝遗志而抗志,郭进这一路军是定然不肯相随的。

    阎彦进那一路也是。呼延赞那一路……或无大碍,孙晏宣和齐延琛那两路军也只在两可之间,这还只是军中诸将,就是太尉本部兵马,一旦知晓此番北伐是抗旨而行,不但无功而且有过,必然军心涣散,莫道汉国易灭,到时候气势汹汹而去,一溃即败的,说不定反是我们。”

    潘美冷静下来,仔细而客观地分析着,党进越听越寒,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可……吴王那里怎么交待?”

    吴王毕竟是先帝长子,皇家的事谁也不难以预料,天知道他有没有出头之日,无端得罪一个皇子,终究不是美事。

    潘美沉默片刻,缓缓道:“可请出吴王,众将公议……,有所谓……法不责众。”

    党进沉重地点了点头。

    ※※※※※※※※※※※※※※※※※※※※※※※※※杨浩已太太平平地到了绛县。

    又是傍晚,王宝财和公孙庆坐在屋里,相对枯坐,久久无言,甚至有点欲哭无泪。

    杨浩在造化镇第二天一早上路时,才突然指定了行进路线,他是当朝使相,要走哪条路公孙庆和王宝财自然无缘置喙,于是只得应命。中午到了一处小镇,杨浩见大家赶路辛苦,便命人取出在瓦坡集北时那位于圆员外送的美酒,请大家品尝。

    亏得于管家十分警惕,命人先试了试那酒,竹韵姑娘的一根银簪探进去,马上就变成了黑色,唬得众人直叫万幸。惊怒交集的杨浩使人小心地撑开那柄伞,里边竟射出一蓬毒针,这一来杨浩可是草木皆兵了,一路行去,车子时常更换,每次乘坐都着亲信家人先仔细检查,食物只用自己厨子做的,绝不经过第三人之手。

    对此,一开始公孙庆还带着调侃之意对王宝财说他官儿升了,也懂得惜命了,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也不晓得杨浩在哪儿得罪了那么多人,这一路下去怪不得他小心,投毒的、行刺的、设伏的,层出不穷,杨浩的人一个没死,王宝财的手下却挂了不少。

    你见过存心刺杀别人的人整天被人行刺,而那个他们准备行刺的人还活蹦乱跳地走在他们中间,受到他们保护的么?

    “再也……不能这样了!”

    公孙大人痛心疾首地道。

    王宝财马上跟着点头,随即愁眉不展地道:“可是……他现在如此警醒,如何下手?”

    公孙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不是说你的部下都是最出色的刺客,足以让他在睡梦中挺尸的么?为什么他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王宝财满腹委屈地道:“大人,我是个武士,不是忍者,可是我也知道,虽然他们被传得神乎其神,其实他们并不是万能的。当一个忍者突然从树上跃下,一刀劈向人头颅的时候,谁会想得到他披着树衣,忍着蚊虫叮咬,已经在那里整整蹲了五个时辰?当一个忍者在别人甜梦中突然从床底翻出来一刀刺向他咽喉时,他可能已经在地下整整挖掘了十天,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用双手刨土,鲜血淋漓……,这个杨浩每日行踪不定,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绝不超过一个晚上,他身边的人又……”

    “好啦好啦……”

    公孙庆不耐烦地道:“我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行刺这种事,你要负全责,如果完不成使命,什么后果你是知道的,现在你说,该怎么办?”

    王宝财咬牙切齿地道:“忍者,擅长各种各样的刺杀。不止是暗杀,还有明杀。如今杨浩十分警醒,车马仪仗放不得暗器,刺客杀手近不得他身,那么……最好的办法……就只剩下一个了。”

    公孙庆俯身向前,急问道:“什么办法?”

    王宝财一字一顿地道:“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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