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着一柄断剑,刃上有几个缺口,断处紧紧贴在一起,可是那一道断痕是无法掩饰的。放在桌上,它还是一柄完好的剑,却已无法拿起。青霜已断,杨浩已去,此时的青霜剑,就像它曾经主人的那颗心,芳心已碎,如何能够弥合伤痕。

    折子渝坐在桌边,一身玄衣,纤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的带子,静静地听着窗外淅沥的语声,久久不言不动。忽地,打开的窗子轻轻叩响几声,折子渝抬头,就见张十三正悄立在檐下,他的背后,就是如珠帘般从檐下垂下的雨幕。

    “小姐,耶丹使节入宫,自承是杀死杨左使的凶手。”

    折子渝没有动,面上也没有一点惊诧的神色,只是眼波轻轻一闪,似乎飘摇的思绪回到了躯壳之内。

    张十三又道:“宋国使节焦寺丞大怒,欲入宫见国主,被皇甫继勋所阻。为恐两国使节大打出手,皇甫继勋已调来大队官兵,将宋国使节的馆驿团团围住。唐主李煜声称要驱逐契丹使节,令耶律文限期离境,并要上书宋廷请罪。”

    折子渝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宋人杀不了耶律文,李煜不敢杀耶律文,我来吧。”

    张十三吃惊地看着她:“小姐,我……我们只有两个人……”

    折子渝淡淡地道:“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利用得好,一个人,可以杀一万个人。”

    张十三不安地道:“小姐千金之躯,轻易赴险,属下万万不敢应承。契丹使节要离开尚需几日,属下尽快把咱们散布于各地的细作集中起来吧,虽然人手尚嫌不足,至少把握大一些。”

    折子渝折腰而起,她的目光越过张十三的肩膀,透过他身后迷离的雨幕,望向阴沉沉的天这,久久方道:“他正在天上看着我……”

    ※※※※※※※※※※※※※※※※※※※※※※※※※※夜色迷离,恼人的雨下了一天,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耶律文酒酣意浓地离开皇宫,登上了自己的车子,在三十六名铁卫护侍下赶回馆驿。

    近来,他的运气真的大好,江南国主的事情已顺利解决,摸摸怀中已经签好的盟约,耶律文得意地笑了,如今他只须耐心等候上京的消息,以便做出行止,这两天该做些什么呢,每次杀了人,他的**都很强烈,想到曾折辱过他的杨浩被烧成一团焦炭的模样,他尤其的兴奋。可是丁承业大腿上的伤势不轻,怎么也要将养几日,唔……似乎可以找几个江南美人儿,品尝一下这江南女子的滋味。

    耶律文笑吟吟地掀开轿帘,雨仍在下着,天气潮湿的腻人。这是一条幽深的巷子,是回馆驿的必经之路,道路是青石板的道路,巷子一端高、一端低,雨水沿着青石板路倾泻而下,湿得地面发亮。

    道路两旁是是高高的院墙,青砖小瓦马头墙,院中偶露古朴典雅的飞檐斗角,这两旁居住的都是大户人家,暮色已深,又下了一天的淫雨,街上没有行人,十分肃静。只有大户人家悬挂的灯笼,在雨幕中轻轻飘摇着。

    耶律文唤过一个心腹,吩咐他去金陵有名的青楼妓舍招几个姿色过人的江南佳丽到馆驿中供他快活,尚未吩咐完毕,马车忽地停住,耶律文眉头一蹙,问道:“什么事?”

    前方车夫沉声道:“大人,前方有人阻路。”

    “哦?”耶律文眉头一挑,按紧腰刀,便自车中走了出来,坐在车夫旁边身穿衰衣的侍卫立即打开一把油纸伞,举到他的头上。

    耶律文站在车上向前方看去,长巷已将至尽头,巷尽头站着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娉娉婷婷,体态窈窕,一身玄衣劲装无法遮掩她曼妙的曲线。

    耶律文笑了,他的运气真的很好,刚刚想到女人,这便来了一个女人,而且是个年轻貌美、身材动人的女人。

    他并非看不出这女人来意不善,可是……笔直的长巷,两侧高墙累累,无遮无掩,前方没有旁人,就只这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女人,能把他怎么样?在床上杀死他么?

    他不介意在床上被女人杀死,杀得他欲仙欲死。

    三十六名侍卫已经贴近了他的车轿,他们握紧了刀,听着耶律文的吩咐。

    “我要活的,不可伤她分毫!”耶律文一声令下,便返回车中坐下,轿帘儿当然还是挑得高高的,他要看着手下擒获这个女人,看她一身劲装,耶律文只希望这个女人的身手不要太差劲儿,那样玩起来才有味道。

    至于她的身份和来意,或许可以在暖和干净的大床上,一番**蚀骨之后,再让她一边叫着床,一边统统供出来。耶律文想着,邪恶地笑起来。

    他忽然发觉那个少女也在笑,当四名侍卫拔刀向她逼近,就像四头狼逼向一只小羊儿似的时候,她忽地桀然一笑。冷美人一笑,比那惯笑的女人还要妩媚十分,这一笑如云开见月,耶律文双眼不由一亮,不由自主地俯身向前,想把那迷人的一笑看得更清楚些。

    然后,他就嗅到空气的味道有点儿怪,还没嗅出味道如何古怪,他就看到那个穿黑色劲装,系白色丝带,身材娇俏的无以伦比的小美人儿把手中的火把向前一抛,动作很轻,很俏,然后“蓬”地一声响,耶律文的眼前就便成了一片火海。

    “啊!啊!啊……”所有的侍卫顷刻间被火海包围,整个地面都在着火,整个长巷都在着火,高高的火焰就像一朵朵红莲,蒸腾而起,片刻功夫火中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火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耶律文惊愕莫名,还未等他催促,车夫已恐慌地抖动马缰,要驱赶惊躁狂叫的马匹冲出火场,但是一声声厉啸破空而来,车夫也是一个精擅骑射的高手,他很清楚这么劲疾的声音绝不是弓射出来的,那是弩,是连弩,一弩十矢的铁弩。

    车夫下意识地俯下身去,却发现那铁弩射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马,健马长嘶,悲鸣仆地,车夫和车上的一名侍卫摔到地上,立即被卷入火舌之中。

    凄厉如鬼的惨叫声四起,耶律文坐在车中,一时还未被火烧及,可是四下已是一片烈烈火海,轿帘也已烧着,他不能再待下去了,耶律文大吼一声,扯下铺在座位上的皮垫护住头脸,便纵身跳到了地上。

    他已经不可能沿着长巷往回跑了,火势汹涌,整个地面都淌满了火油,长巷这头高、那头低,不等他跑到尽头,就得葬身火海,明知前方有那索魂的黑衣少女,还有至少一个藏于暗中的弩手,可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了。

    耶律文快步向前跑去,火海中忽地撞上一个浑身着火正狂呼乱叫到处乱撞的侍卫,耶律文把那浑身着火的侍卫一跤撞了出去,手中着火的垫子也落到地上,耶律文竭力向前奔跑,眉毛胡子头发尽被烈火燎去,双腿已经着了火,他都全然顾不得了。他不能死在这儿,不能窝窝囊囊地死在一个女人手中,他是要做皇帝的,他将成为契丹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他将扫荡中原、一统天下,他是天命所归,他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这样去死?

    肌肉灼痛起泡,两眼都睁不开了,耶律文终于跑出了火场,当感到面前一凉的刹那,他就知道自己逃出了火场,他的双眼睁开,就见那长发飞扬的黑衣少女手中提着几根细细的绳子,那绳子应该是五金所制,因为有的绳子是延伸入火场的,可是却没有被烧断。

    她看着火人一般逃出火场的耶律文,又是桀然一笑,笑得还是那般美丽,耶律文却如见鬼魅,只见她手一抬,忽地用力一扯,手中竟如鱼网般拉着一条条丝线,耶律文顺着那丝线望去,只见暴露在火场外的几根丝线是延伸到两侧墙头的,这时他才发现墙头上有一口口坛子,方才夜色当中看不清楚,这时火焰燎天才辨得清晰。

    绳子一扯,坛子落地,轰地一声,火油四溢,烈焰焚天更形汹涌。火焰爆裂的同时,耶律文胸前一震,两支八寸长的铁弩便射中了他的胸口。弩弓极为强劲,铁弩射穿了他的身体,带着一团血雾飞进了火海,把耶律文魁梧的身躯带得向后一仰,又被火浪迫了回来。

    他不甘心地瞪着那个黑衣少女,头皮燎光、满脸血泡,形同厉鬼,他以刀撑地,猛吸一口大气,嗥叫着向那玄衣少女扑去,“噗!噗!”又是两枝铁弩贯穿了他的身体,耶律文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配着那满脸血泡,狰狞如厉鬼。

    耶律文慢慢倒了下去,火势漫延,他的双脚已被火舌吞没,烧得他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着,但他却已没有气力挪动一下,他眼中的神采正在渐渐黯淡下去。四支铁弩贯穿肺腑,箭羽已将内腑搅得一团糟,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他的命了,而那少女,自始至终都不曾与他动过手。

    一个人自前方树上溜了下来,快步跑到近前,将手中的弩顺手丢进火海,那少女背转身,淡淡地吩咐道:“把他丢回去,烧成焦炭!”

    那个男人走上前来,耶律文仍死死瞪着那少女,她已转过身去,耶律文始终没有看清她的容颜,身形一转,容颜半侧,真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比起许多中原美女来,她的五官更精致,轮廓更分明,线条也更清晰,然后,耶律文就只看到她的背影。

    元宝般精致小巧的耳朵下面垂着两粒黑色的宝石,宝石上有一双诡异的纹络,就像两只蛇眼,在火光中熠熠放光。秀美的颈项优雅如天鹅,奶白的肌肤如同美玉雕成,黑色的蛇眼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她真的很美,美的令人怵目惊心……一只大脚遮住了他痴望的视线,那只大脚毫不在乎他是一位高贵的皇族大人,一脚踹在他的脸上,鼻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他被踹得贴着光滑的青石地面整个儿溜进了火场之中。四下烈火熊熊,无限光明,他已永堕黑暗之地,再无一丝气息,烈火吞噬着他的身体,也吞噬了他怀中的那份盟约……※※※※※※※※※※※※※※※※※※※※※※※※※※※※※“国主,国主……”

    夜羽气喘吁吁地跑进清凉殿,李煜如今的心情一点也不清凉,他虽同耶律文签订了盟约,鼓起勇气试图为生存、为霸业同宋国一战,可是心中始终忐忑,连他最嗜好的诗词和下棋也没兴趣了。

    李煜心烦意乱,正想召请鸡鸣寺的得道高僧小师傅连夜入宫来为他卜算一番吉凶前程,就见夜羽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李煜现在可是怕极了出事,立即心惊胆战地跳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夜羽呼呼地喘着粗气,指着外边道:“耶……耶……耶律使者回馆驿途中被杀,长巷化成了火海,三十六名侍卫、一个车夫、两匹健马,全部葬身火海,个个烧成了焦炭,太惨了啊,鸡犬不留啊……”

    “砰!”李煜就像半截麻袋,咕咚一声跌回椅上,然后就像皮球一般弹了起来,大声咆哮道:“皇甫继勋那个混蛋在干什么?孤不是叫他看紧了宋国使节,切勿让他们生事报复么,怎么会……怎么会搞出这样的事端来。孤要治他的罪,孤要灭他满门!”

    李煜说着窝里横的气话,夜羽却满脸是汗,颤声说道:“国主,如今怎么办?宋国使节、契丹使节尽皆死在我唐国,我们……我们该如何是好?”

    “跟孤有什么相干?”

    李煜把手一挥,语无伦次地道:“契丹使节杀了宋国使节,宋国使节报复契丹使节,孤待他们都如上宾,他们偏要杀来杀去,与孤有甚么干系?”

    他在殿中急急转了两圈,也知这种耍无赖的话应付不了契丹和宋国的诘问,遂把脚一跺,吼道:“去把徐铉陈乔召来。”

    “是!”夜羽打了个磨磨,刚辨清方向,还未等他离开,李煜忽又叫道:“传旨,叫皇甫继勋对宋使和气一些,切勿……切勿约束过甚,触怒了他们。”

    今日他与耶律文签订了盟约,心下本已偏向契丹,如今耶律文一死,李煜被宋人酷厉的报复手段所慑,心中的天平又渐渐倒向宋人一边,刚刚鼓起的一点勇气消失殆尽,又怕触怒宋人了。

    ※※※※※※※※※※※※※※※※※※※※※※※※※※※杨浩被人行刺惨死火船之中,紧接着唐**队态度大改,焦寺丞又气又怒,去找皇甫继勋抗议,皇甫继勋满脸陪笑,骂也不恼,打也不怒,反正就是不准他们离开馆驿,唐国士兵把宋人的院子团团围住,对他们约束甚严行同软禁。

    焦寺丞无可奈何,只得返回馆驿,细思唐国态度变化,觉得其中必有缘故,便找来指挥使张同舟商议对策,两人商量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主张来。

    张同舟身为使团武官却丢了自家大使的性命,自知责任深重,满心惶恐莫名,只是不住地叹气:“杨左使惨死,我等毫无作为,丢尽了宋国颜面,此番回去,必受朝廷重责的,这可如何是好?”

    焦寺丞脸色阴霾地道:“我等受惩也还罢了,今看唐人这番阵势,恐怕李煜也畏惧了契丹的人蛮横嚣张。契丹人气焰愈炽,对我等愈加不利。恐怕……我等此番出使唐国要一事无成,这一番回去,丢官罢职都是轻的……”

    张同舟叹道:“丢官就丢官吧,现在唐人生怕我们去向契丹人寻仇,看管我们如同犯人一般。本官倒也罢了,大人你是不知,本官麾下那些兵老爷,在开封城是官家身前的侍卫,目空一切,嚣张惯了的。到了唐国,有左使撑腰,照样是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如今被人家囚犯一般看着,这些兵老爷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连带着看我这主官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唉,本官也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给我这么戳脊梁骨,丢人呐!”

    焦寺丞越听越是烦躁,他站起来急急踱步,正苦思眼前困境,忽地察觉外面有些异动,举步走到窗前一看,只见那些刀出鞘、弓上弦的唐国士兵潮水般退出了院子,不禁惊诧地道:“出了什么事?”

    张同舟跳起身来往院中看看,说道:“我去探个究竟。”

    张同舟出去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就兴冲冲地赶了回来,激动地道:“寺丞大人,耶律文死了,哈哈哈,耶律文死了。”

    焦寺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讶然道:“耶律文死了?怎么可能?”

    张同舟笑逐颜开地道:“谁敢拿这种事开玩笑,是皇甫继勋亲口说的。嘿,此人真是见风使舵的天才,一见本官,对我前倨而后恭,客气的很,他虽不敢明说是咱们派人杀了耶律文,却是认定了耶律文是死在咱们手里的了,看他那副恭维害怕的样子,本官真想当着他的面大笑三声。”

    焦寺丞急道:“张大人,耶律文到底怎么死的,你快说个清楚。”

    张同舟把他从皇甫继勋那儿听来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遍,焦寺丞这才相信,他惊疑不定地道:“是谁杀了耶律文?到底目的何在?”

    张同舟笑道:“管他是谁杀的,此人死了,便是大快人心之事。”

    此时宋使院落中的士兵已陆续知道了消息,欢呼声开始一阵阵传开,焦寺丞站在窗口,紧锁双眉看着院中欢乐奔走的士兵,又见对面契丹馆驿中一阵骚动,许多唐人士兵冲过去,似要弹压骚乱。

    焦寺丞察看良久,目光闪烁,越来越是阴沉,他忽地转过身来,对兴高采烈的张同舟说道:“耶律文横死,固然大快人心,然而……与将军你,与老夫我,又有什么助益?”

    张同舟一呆,愕然道:“大人此话何意?”

    焦寺丞沉着脸道:“杨左使还是死了,你我仍是难逃朝廷的处治。耶律文之死,虽然众口一词,被算到了你我头上,就算我们否认都不成,可是我们瞒得过天下人,瞒得了院中那百余将士么?他们可俱都是在官家面前行走的人,你我回去谁敢搪塞官家?”

    张同舟目光微微一闪,忙问道:“大人定是有所定计了,下官愿闻其详。”

    焦寺丞沉沉一笑,徐徐道:“君可知,班超故事否?”

    张同舟一翻眼睛,问道:“班超是谁?”

    焦寺丞一窒,说道:“班超乃汉朝时候一位有名的使节,有一次他率三十六名部下出使鄯善,鄯善王对他先是嘘寒问暖,礼敬备致,后又突然改变态度,疏懈冷淡起来。班超察觉有异,得知匈奴使节到来,匈奴与汉素来为敌,鄯善王欲倾向匈奴,故对汉使冷淡,甚至渐起杀心。班超遂使几人放火,几人击鼓惑敌,余者埋伏于匈奴人门口两侧,趁夜奇袭,尽歼匈奴使者,鄯善王大惊,再不敢摇摆不定,只得死心踏地归附汉朝。”

    张同舟这才恍然,不禁叫道:“寺丞大人欲效班超,袭击契丹使团?”

    焦寺丞沉沉笑着只是不语,张同舟想了想,犹豫道:“寺丞大人,我们今日处境与昔日班超似有不同,效仿班超……合适么,会不会……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

    焦寺丞晒然一笑:“如今已经不可收拾了,耶律文之死,任你如何解释,契丹人和唐人都一定会把它算在你我头上。如今你也看到了,耶律文一死,李煜对咱们反而更加恭敬,契丹使节都已死了,再杀光他的侍卫又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至于官家那儿,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们只有搏它一搏了!”

    张同舟沉吟良久,把牙根一咬,目露凶光道:“干了!”

    ※※※※※※※※※※※※※※※※※※※※※※※※※※耶律文竟然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丁承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耶律文死了,他该何去何从?就算契丹那边传来消息,庆王篡位成功那又如何?他们都好端端地活着,唯独庆王的爱子耶律文丧命南唐,如果他们返回契丹,迎接他们的绝不会是高官厚禄,只会是锋利的钢刀。

    丁承业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搜罗了一些唐国赠送给耶律文的珠玉细软藏在身上,盘算着怎样逃之夭夭。契丹他是万万不敢回去了,雁九临死交待的那个卢一生到现在他还没有遇到,心中也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往昔的雄心壮志一点点消磨殆尽,他不求能象昔日丁家二少时一般风光,只希望能衣食无忧,过几天太平日子。

    馆驿中的武士们听说耶律文惨死,一个个红着眼睛去寻宋人拼命,却被皇甫继勋率人赶了回来,这些武士群龙无首,回来之后只是喝酒痛骂,酒坛子扔得满院都事,喝醉了便有人叫骂打架,把个雅致秀丽的礼宾院祸害的不成样子。

    丁承业冷眼旁观,既不出面阻止,也没有趁这个机会逃走。他现在还不能逃,腿伤还没养好,姐姐还在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他逃去契丹姐姐都找得到他,此时出门,还不是去给她祭剑?

    辗转反侧,夜半难眠,丁承业从头想起,似乎一切厄运都是从雁九蛊惑他争夺丁家家主之位开始的,他不禁抚着大腿上的剑疮,咬牙切齿地痛骂起来,如果雁九现在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丁承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掐死他一回,方消心头之恨。

    夜半,丁承业刚刚有了一丝朦胧的睡意,忽然听到一阵喧哗之声,丁承业如惊弓之鸟,立即一跃起身,单腿蹦到窗前向外望去,就见宋人馆驿一角大火冲天,负责维持双方治安的唐军已向那里集中过去。

    丁承业大惑不解,难道馆驿中的契丹武士们趁夜摸去偷袭宋人了?丁承业刚刚想到这儿,就见随着唐军调动露出的一线缺口,宋人院落中杀出一哨人马,一个个一手持火把,一手持利刃,如飞一般向自己这边院落猛冲过来。

    丁承业张口结舌,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立即返身去穿外衣,亏得他夜半才睡,衣服穿得整齐,匆匆穿好外衣,趿上靴子,一瘸一拐地跑出房门,整个庭院中已杀声四起,宋国禁军侍卫们往日里当惯了大爷,几时受过这样的鸟气,今晚有焦寺丞和张指挥撑腰,打得又是冠冕堂皇的名号,这些禁军侍卫们扬眉吐气,冲进契丹人院落,摸进院中见人就杀。

    契丹人好酒,平素有耶律文约束着还没有人敢多喝,今晚他们借酒浇愁,却无人阻止,许多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他们只想闯进宋国馆驿杀人泄愤,哪里会想到宋人比他们还狠,耶使将军和三十六名贴身扈卫尽皆被烧成焦炭,他们还不罢休,竟然趁夜杀来,摆出了一副灭人满口的凶狠派头。

    措手不及之下,许多契丹武士在睡梦之中就被斩下了头颅,有那仓措起身的,衣衫不整、武器难妥,慌慌张张的也不是宋人之敌。前几日宋人自张指挥以下,受尽契丹人折辱,若非杨浩为他们出头,这脸就丢大了。今晚既是为杨左使报仇,也是为自己泄愤,禁军武士们杀得性起,咆哮呐喊着逐屋搜查,如杀猪宰羊一般屠戳起来。

    皇甫继勋现在可是不想再出一点意外了,一见宋军馆驿中火起,吓得他一个高蹦起来,率领着兵士们就去救火,跑到宋人馆驿中,就见庭院中架着一堆桌椅板凳堆成的劈柴,火势烧得正旺,紧跟着契丹人馆驿中厮杀声便震天阶响了起来,皇甫继勋情知上当,率领人马马上又折了回来。

    他刚刚赶到契丹人馆驿前面,就见焦寺丞身穿官袍,头戴官帽,腰带上挂着银鱼袋,一手举着根稀稀疏疏的鸡毛掸子,一手拄着根金光灿烂的斧头,奇形状怪,好似大唐高僧,跑到近前定睛一看,才认得他拿的是钦差节钺。

    皇甫继勋还未说话,焦寺丞已嗔目大喝:“契丹人杀我钦差,本官今日血债血偿。焦某手中持的是宋国节钺,唐国若仍以宋国藩属自居,尔等便乖乖退到一边去,如若皇甫将军执意为契丹人出头,那便踏着焦某的尸首杀进去吧!”

    皇甫继勋一听,立即老调重弹,表示中立。

    丁承业见机得早,逃出卧室一路躲躲藏藏,摸进了膳房之中,眼见宋人武士手执钢刀长枪逐屋搜查,竟是一个不留,情急之下四处张望,忽见门后挂着一件油渍麻花的袍子,急忙抢过去穿在身上,又打乱了发髻,在发髻和脸上抹了几道灶灰,蜷到墙角。

    待到宋人武士搜到膳房时,丁承业尖叫一声,便颤声哀求:“兵大爷饶命,不关小人的事,小人只是灶房里烧火做饭的小厮,小人是汉人,不是契丹狗啊。”

    “嗯?”那满脸胡子的禁军武士举起火把看了他两眼,丁承业自到唐国便少在人前露面,那禁军小校对他实无印象,见他模样不似契丹人,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便道:“契丹狗都要给爷爷杀光了,你还烧得鸟饭,滚出去。”

    丁承业打躬作揖地道:“外面杀声震天,小人唬得两腿发软,实实不敢动弹。”

    那小校大笑,踹他一脚骂道:“没出息的废物,那你便在墙角里好生蹲着,待爷爷杀光了契丹狗,你再走不迟,哈哈哈……”

    ※※※※※※※※※※※※※※※※※※※※※※※※※※李煜召集陈乔、徐铉等彻夜长谈,本来李煜被宋人手段所吓,意志又有了动摇,陈乔却劝说他道:“国主勿须过虑,依臣之见,耶律文横死,反而对咱们更有利,耶律文手中盟约虽毁,但是咱们手中还有一份。契丹人既遣他来与我们签订盟约,所图的是对彼国有利,而不会因人而废。他们死了一个耶律文,契丹朝中自然可以再择一人为彼国之主。

    而咱们则可以静观其变,进退更加随意。如果他们篡位成功,宋军果然北伐,且精锐折于塞北,我们便不妨与之合作,契丹人虽夸下海口欲谋中原,但是依臣之见,宋国战将如云、兵甲精锐,岂是好相与的?契丹人欲谋中原,不过是两虎相争,他们僵持不下,我唐国在其中便举足轻重了,这是我唐国崛起的良机,万万不可放过。如果他们不能奈何得了宋军,亦或篡位失败,盟约只有国主手中一份,我唐国仍是宋国藩属,谁知道我们曾意图与契丹誓盟呢?”

    李煜听得频频点头,大为意动,他正细思其中利弊,内侍都知忽地急急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国主、国主,宋国副使焦海涛求见。”

    “孤不见!”李煜唬起脸道:“深更半夜,孤还要接见他么?当孤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皇甫继勋太也混帐,他在礼宾院任由契丹与宋国使臣取舍,唯唯喏喏,简直一事无成,这种时候竟然又放他出来,若是这位宋国副使再被契丹人杀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出事,孤颜面何存?”

    内侍都知贴着他的耳朵轻轻低语几句,李煜先是一呆,随即便脸颊涨红如血,他怒吼一声,抓起案上玉尺往地上狠狠一摔,玉尺摔在金砖上砸得粉碎,李煜全身哆嗦着大喝道:“强盗、都是强盗,他们把我唐国馆驿视做战场,明火执仗,打打杀杀,眼中还有唐国、还有孤这个江南国主吗?”

    徐铉、陈乔面面相觑,那内侍都知一见李煜震怒,惶恐地道:“是是是,奴婢让他回去,明日再来见驾。”

    “慢着!”李煜胸膛起伏,忍怒半晌,才郁郁地一挥手:“请……宋使在北宸殿候驾!”

    ※※※※※※※※※※※※※※※※※※※※※※※※※“小师傅,孤有大事难决,今有北人、更北之人可为敌为友,两者皆虎狼,孤取舍不定,小师傅佛法高深,上窥天意,可否指点迷津?”

    一早,匆匆早朝已毕,李煜便赶到鸡鸣寺中,寻个机会支走宝镜大师和一众高僧,向壁宿吞吞吐吐地问道。

    壁宿一听,这货,怎么跟我一样,说话模棱两可、含糊不清啊,他好好的皇上不做,也想扮神棍不成?

    壁宿心中急急转着念头,悠然一笑,故作高深地道:“国主可听说过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

    李煜默默念诵了两遍,若有所悟,却迟疑道:“这个……孤明白高僧点化之意,只是这近邻,也非良善之辈,在孤看来,比那远亲还要难缠,孤有意攀那远亲,不知可行么?”

    壁宿心中大骂:“你他娘的早已拿定了主意,还来问我作甚,消遣你贼爷爷么?”

    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说道:“远山之虎虽凶,近身之狼却更是难缠。国主若舍近求远,则必有大祸临头,小僧出家人不打诳语,国主可细细揣摩,十日之内,便见端详。”

    李煜听他说的有鼻子有眼,不禁瞿然动容:“十日之内便可见端详?”

    壁宿高宣一声佛号,眼观鼻,鼻观心,再不言语了。

    李煜见状只得稽首道:“多谢小师傅指定,那孤便候上十日,看看风色再说。”

    壁宿心中暗笑:“尽管看你的风色去吧,现在风声正紧,大人正匿迹藏身,再过几日风头过去,我便哄了小师太,随我家大人去少华山享清福去了,德性大师算得准也罢、算得不准也罢,跟本秃驴全无干系。”

    送走了李煜,壁宿在光头上一弹,一身轻松进了功德殿,一进殿堂,香烟缭绕中就见一个和尚正与一个苗条的素衣女子拉拉扯扯,壁宿一见精神大振,快步闪过去叫道:“大胆成空,竟敢在此与一位美貌小娘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那和尚扭头一看是壁宿,连忙稽首道:“成空见过方丈师叔,师叔,成空不敢犯戒。这个女子要在我鸡鸣寺功德殿中为她家人立牌位享香火,可是咱鸡鸣寺功德殿立一个牌位须纳香油钱一千贯,这女子捐的香油钱不够,小僧哪敢答应,这才争执起来。”

    壁宿往那少女身上一看,高挑的个儿,柳眉杏眼,鼻如腻脂,英气之中带着几分柔婉的气息,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裳,虽非麻衣,却似在为人带孝。

    女要俏,一身孝,纵然只有五分姿色的女子穿一身孝衣也有十分的娇俏,何况这女子本就身材娉婷,五官俊俏,壁宿一见,声音立即柔和起来,他似模似样地向那少女稽首一礼,问道:“不知女施主欲为何人立功德牌位?”

    听说这年轻和尚竟是鸡鸣寺方丈,那俊俏少女也是一脸惊诧,待听壁宿一问,却不由勾起自家的伤心事,她眼圈一红,泫然答道:“方丈大师,信女欲替家兄立一座牌位。家兄身遭横死,死状惨不堪言。家兄生前与人为善,却无端遭此横祸,信女悲痛欲绝,闻知鸡鸣寺是江南第一大寺,香火鼎盛,信女欲为家兄在此立一个功德牌位,为家兄祈福超度,使家兄能往生极乐。只是囊中羞涩,尽我所有,也只八百余贯,还望方丈大师发发慈悲,在这功德殿中为家兄留一席之地,来日信女必补足香油之资,为我佛重塑金身。”

    壁宿听了,往她手中一看,只见她手中捧着一捧金银珠玉,什么杂色的财物都有,显然是已经倾其所有,不由心中暗骂:“真黑啊,不过是在这功德台上竖一块小木牌儿,就要收人家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你们怎么不去抢?”

    壁宿自那白衣少女手中所捧的财物中拈出一颗珍珠,说道:“阿弥陀佛,生死无常,女施主节哀顺变吧。贫僧怜你一片赤诚,收了你这颗珠子,允你在功德殿中为令兄立牌。”

    成空和尚一旁叫道:“方丈师叔……”

    “闭嘴!还不带女施主去书写牌位,想要讨打么?”

    成空和尚悻悻地应了一声,便引着那白衣少女去了。

    牌位写好,供到功德台上,燃起三柱香插进香炉之中,白衣少女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默祷片刻,忍不住又是泪流满面:“二哥,家门破败,人物两非,我本盼着有朝一日,你我兄妹能尽释前嫌,重建家园,可是没想到……”

    她哽咽着道:“二哥,他又逃了,二哥在天有灵,求你保佑妹子找到这个弑父害兄的忤逆之徒,清理门户。待大事一了,妹妹会来接二哥回家,二哥……”

    她泣声哭拜于地,又祭拜良久,才含泪而去。

    壁宿在外面转悠了一圈,不见那白衣少女踪影,便唤过成空,怒道:“你好大胆,本方丈已收了人家姑娘的珠子,答允在功德台上为她兄长立一块灵位,你怎么把人赶走了?”

    成空一听叫起了撞天屈:“冤枉啊方丈师叔,那位姑娘已经立了牌位,哭祭一番已经离去了,方丈既已答允,师侄岂敢赶她离开,方丈你看,那位姑娘兄长的牌位在此,喏,墨迹还没干呢。”

    壁宿展颜笑道:“不曾轰人家走便好,那位姑娘怪可怜的。”他的目光自那牌位上一扫,身子猛地一震,定睛再看,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便把那牌位抄在手中。

    “亡兄杨浩之灵位,妹,丁氏玉落谨立。”

    丁玉落与壁宿当年在清水镇上曾有一面之缘,可是两人不曾正面打过交道,彼此变化又大,方才竟是见面不识。壁宿见了灵牌,登时倒抽一口冷气,抓起牌位便往外跑,成空和尚呆呆地问道:“方丈师叔,你把牌位拿去哪里?”

    壁宿心道:“大人活得好好的,立个牌位在这儿,还不把人活活咒死。”

    他头也不回,一扬手中牌位道:“师叔仔细一想,香油钱是捐得少了,咱庙里几千口人吃饭呢,待师叔追上她,再讨要些来……”

    一头儿说着,壁宿脚下不停,已经跑出了功德殿,成空撇了撇嘴,不屑地道:“还真当你这位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住持风流教法的方丈师叔大发慈悲呢,我呸!”

    壁宿跑出功德殿,一路搜寻着冲出鸡鸣寺,站在山门外四下张望,香客往来,川流不息,却哪里还能寻着一位身穿白衣的俊俏少女……※※※※※※※※※※※※※※※※※※※※※※※※※※※唐国礼宾院重又恢复了平静,像夹在风箱里一样两头受气的皇甫继勋也如释重负地带着人走了。契丹使节团被杀得七零八落,如今已根本不可能再打得起来,还在礼宾院里驻扎一支军队做什么?

    李煜本就有心挑起两国使节之争,可他决不希望任何一方的重要人物有个闪失,然而事态的发展已不受他的控制,当他有心在自己的地盘上坐山观虎斗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他把自己也卷入了其中,现如今如何向宋国和契丹做个交待,又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真是让李煜伤透了脑筋。

    这时候,宋国使节团则是一片宁静,焦寺丞已把契丹使节挑衅,杀死杨浩,自己与张同舟在宋国威信遭受严重挑衅的时候,自己如何效仿班超,搏杀契丹使节团的经过以一枝妙笔竭力渲染之后已派快马呈报汴梁,至于是功是过,他就在就像一个等着开盘的赌徒,只能静候赵官家的决断了。

    杨浩等人的尸首,和在夜袭契丹使馆之战中阵亡的将士尸体都盛棺安放在驿馆一角的院落里,由两个馆驿的老吏守在那儿。

    夜深了,温撼、张得胜两个老吏提着灯笼蹒跚地巡视了一圈儿,便打着哈欠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温撼叹息道:“唉,不管生前声名如何显赫、权威多么了得,死后也不过就是一棺之地,有什么好争的,瞧瞧他们这些个人,死的真是惨呐,何苦来哉,像咱们这样,太太平平、娘子孩子的过日子,不也挺好?”

    “嘿,人各有志啊。死了固然都是一棺之地,可是活着的时候能一样吗?我听说,杨左使那两位娘子美如天仙一般,要不然杨左使出使咱江南,咋还把两位娘子悄悄带了来呢?离不开啊,结果……唉!”

    两个人唏嘘一番,张得胜提着灯笼,絮絮叼叼的走在前面:“老温呐,像咱们这样的,说好听了那叫不图名利,其实呢,咱们是没那个机会,要是有高官厚禄、如花美眷,你不动心?还记得头几年周朝陶谷陶大学士出使咱江南的时候,韩相公派来的那位秦弱兰秦姑娘么?那叫一个俊呀,瞅着就叫人打心眼里馋得慌,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见了那小娘子都心动,你说那陶大学士能不上当?嗳,老温呐,上哪儿去了?”

    张得胜猛一回头,发觉温撼没了踪影,不禁诧异地站住脚步,四下张望一番不见他踪影,张得胜刚要叫喊,忽然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张得胜吁了口气,笑骂道:“都半截入土的人了,还搞这种把戏,吓得了我老张么?”

    他一回头,惊见眼前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由得一怔。眼前这人站在夜色当中,五官如何张得胜全未注意,他一回头,注意力便被那人的双眼吸引住了,那人的双眼又黑又亮,幽深得就像两个漩涡,吸摄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暇他顾。

    “你叫甚么名字?”

    声音很柔和,却有一种令人无从抗拒的意味,张得胜下意识地答道:“老朽张得胜,是这驿馆中的老吏。”

    “很好,带我去,把宋国使节杨浩的棺木指给我看。”

    张得胜如同中邪似的,两眼发直,呆呆地应道:“是!”他便转过身,乖乖地往安放棺椁的厅堂走去。

    厅堂门窗闭拢之后,室中燃起了几支火把,除了呆若木鸡一般立在那儿,手中提着灯笼的张得胜、温撼,还有四个人,四个人都蒙着面,一个高个儿瘦子,两眼异常明亮,就是方才施展惑心术的江湖奇士。一个粗壮的胖子,举止动作却极矫健,看他负手稳稳站在那儿,显然是四人中的头目。另外两个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却看不出什么殊异之处。

    张得胜指明了杨浩的棺椁,那胖子一挥手,两个中等身材的蒙面男子便快步走过去,使手中的撬棍使劲撬起了棺木。棺木发出吱吱的响声,在这满是棺材、火光摇曳的大厅中显得异常恐怖,但是厅中除了两个心神已失的老吏,其余四人尽非等闲之辈,竟是毫无惧色。

    棺木撬开,那两人不慌不忙,弯腰先检查尸体整体,将他们测算出的实际身高,胖瘦一一报上,说道:“此人虽已被烧得肢体蜷缩,血肉受损,但是依属下估算出的实际身长、伴瘦,与公子所说之人大有差异。”

    其中一人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段绳索,俯身住棺中一探,不知套住了尸身的哪里,另一端却连在自己身上,一挺腰,便把那尸首带了起来。

    另一人立即手法麻利地取出银针,先刺喉,再刺胸,逐一检视,说道:“死者未中毒。”

    套住死尸的人则仔细检查的尸体面目全非的五官、口舌,和腹部的剑疮,手法纯熟,十分老练。身体几乎烧成了焦炭,皮肉都收紧炭化,可是他们两个却像是上边写着字儿似的,举着火把看得津津有味。

    “尸口、鼻内无烟灰,左臂肘骨被烧及,左臂蜷缩,双腿膝骨被烧及,双腿蜷缩,右臂肘骨完好,右臂松驰,无蜷缩。死者应在火焚之前便已断气。”

    一个人在仔细检索之后冷静地说出以上分析,声音在空洞潮冷的大厅里隐隐带着回音儿。

    另一个人从尸体腹部抬起头来,一边抽下手中的皮套,一边说道:“腹部确是剑伤,但创口有两个异处。一,从创口来看,进剑与出剑力道皆不足,且创伤较直,公子曾言,当日此人中剑是在船头搏斗之际,对手怎会轻柔出剑?创口力道如此之小、如此平直,倒似把人平置于地,然后在腹上插了一剑。二,创口纠绞的疤痕,皆是火焚引起,创口部位实际上平滑、无翻卷,活人血脉涌动,肌肤裂伤后创口会翻卷向外,此人中剑时……应该已经是个死人。”

    那胖子长长地吁了口气,蒙面巾都微微拂了起来。他抬起手来,若有所思的捏着下巴,衣袖滑落,露出他臂上一片刺青,刺青隐绰是一副山水图,旁边还有五个小字‘列岳五点青’,他喃喃自语道:“这就有趣了,我只离开了一遭,他就抽调了大笔钱款说去做甚么跑船生意,可他那做生意的伙伴却闷在汴梁猫冬,全无筹措张罗的意思。如今他又‘死’得这么古怪,他到底想做什么?”

    沉思片刻,他古怪地笑了一声,说道:“把棺木原封不动地掩上!”

    “是!”

    那个中等身材的汉子将尸体小心地复原,去抬地上的棺盖,那个高瘦身材、目光诡异的男子则踱到了木立当场的张得胜、温撼面前,手指张合着奇异的姿势,梦呓一般说道:“你们已经巡视了庭院,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回到住处,安心睡下吧……”

    胖子转过身,负手向庭外走去,淡淡地吩咐道:“动用咱们在唐国的全部力量,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位已经‘死掉了的’杨大人给我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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