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焦海涛两位宋使在皇甫继勋的邀请下到了采石矶,此行虽是非官方邀请,但是负有全程陪同责任的大鸿胪夜羽还是跟屁虫一般跟了来。

    本来,皇甫继勋是想邀请杨浩往栖霞山一游的,此时满山枫叶红如火焰山,风光正美,而且距金陵城也更近一些,不过杨浩说道:“在北方看的山已经够多了,既到江南,理应看水,那才是江南风光。”

    一心想要取悦讨好杨浩,和宋朝官员巴结关系的皇甫继勋自然要满足他这个愿望,燕子矶有驻军,这样的军事重地是不能带他前往的,于是便安排他往采石矶一游。

    采石矶同样是一个重要渡口,不过此地商运发达,与荆湖地区的商贾往来密切,不禁行人旅客,平素也没有驻军,而且论起风景来,采石矶突兀江中,绝壁临空,扼据大江要冲,水流湍急,地势险要,素有“千古一秀”之誉,比燕子矶更秀丽一些。更因李太白在此醉酒捉月,落水淹死的故事,更增几分让人寻幽访胜的神秘气息。

    一行人到了采石矶附近,下了车轿举步而行,过锁溪桥,即见平地拔起的牛渚山。此山西北方向面临大江,三面为牛渚河环抱,犹如一只硕大的碧螺浮在水面,山间林木葱绿,蔚然深秀,西麓突兀于江中的悬崖峭壁就是著名的采石矶;西北临江低凹之处,人称西大洼,北边山脊梁叫蜗牛尾,山势险峻;南麓林木葱郁,亭阁隐隐。

    为凭吊李白而建的谪仙楼就在牛渚山翠螺峰上,登楼而远望,面临浩荡长江,背连翠螺秀色,浓荫簇拥,环境幽雅,令人心旷神怡。

    焦海涛四下观望,只觉此处江水湍急,易守难攻,战时若调一支军队来,拆去渡口,收拢船只,仗此天险足可以一敌万,不禁暗暗心惊:“虽有保江必保淮之说,可这长江天险实是非同小可,官家虽坐拥淮南之地,调兵遣将、军需供给不成问题,但是有这条长江在,欲取唐国,不知死伤该何等重大,若除江南早已四海升平那也罢了,可是北方有猛虎,西北三头狼,荆湖蜀粤尽皆新附,民心不稳,一旦折损太重,恐怕我宋国反成他人觊觎的目标,此天然之险要,务必要禀告官家,让官家慎重决断才行。”

    焦海涛悄悄观察地理,杨浩却缠住皇甫继勋和夜羽,与其殷勤劝酒,谈笑风生。酒过三旬,杨浩貌似不经意地道:“江南山清水秀,以此水土孕育的人物也是不俗。似皇甫将军这样英俊不凡的少年将军、夜大人这样饱读诗书的博学鸿儒自不待言,就是街头偶见一贩夫走卒,也带三分斯文气啊。”

    皇甫继勋一听忙谦逊谢道:“左使谬赞了,若论男儿英雄,还当属江北豪杰,民风剽悍、英武不凡,若较量武力,我南人万难抵抗,幸好我主英明,向宋帝称臣纳贡,天下方得太平,否则,一旦生起战事来,我唐国兵马……”

    杨浩一听这位宝贝将军又要抛出他的“三日亡国论”,自己虽是宋臣,听着也觉别扭,只觉此人之怯懦无耻简直已到了无敌境界,一旁的夜羽更是满脸尴尬,忙打断皇甫继勋的话,哈哈笑道:“若说男儿么,江北男儿或不逊于江南人物,但是说到美人儿,却要数江南美人柔情似水了,我北方的姑娘豪爽大方,性情开朗,但是说起细腻柔情,比起江南女子不免便少了几分女人味儿。

    呃……,旁的不说,杨某赴国主之宴时,但见宫中宫女婢侍、舞伎歌女,个个都是十分的标致、窈窕的身材,换了我江北,这样风情的女子可就少见了。那些女子不过是些侍婢舞伎,尚具如此美貌,江南女子风情,由此可见一斑。由此及彼,杨某不免便想,那万中挑一的宫中美人又该是怎样的美丽呢,国主坐拥江南,宫中佳丽想必早已人满为患了吧?”

    皇甫继勋一谈女人便眉开眼笑,笑嘻嘻答道:“左使这话却是不假,我江南女子柔若春水,确是别具味道,与北方姑娘的风情大不相同。不过,国主专宠皇后一人,这几年已不曾纳过妃嫔了,嘿嘿,不瞒你说,国主爱极了娘娘,就算娘娘大度,国主恐她不悦,也不敢纳妃的,国主平素临幸的宫女倒是不少,却都不曾册封过。说起来,那些美貌宫女儿若是哪个运气好,怀了国主的骨肉,就算国主不说,娘娘也会张罗给她册封的,可惜,那些受国主临幸过的美人儿肚皮不争气呀。”

    说到这儿,他向杨浩挤挤眼睛,黠笑道:“杨左使此来江南,风土人物是见过不少了,却还不曾尝过我江南美人的温柔滋味吧,嘿嘿,不如今晚回到金陵之后,就让在下安排安排?待大人尝过了那些美人的**滋味,一定会留连忘返的……”

    “咳,咳咳!”一旁鸿胪寺卿夜羽听着不像话,连忙正襟危坐,咳嗽两声。

    皇甫继勋瞟他一眼,笑骂道:“男人嘛,谈风月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夜大人的喉咙痒个什么劲儿,你就不要假正经儿啦,青楼画舫之中,你也是出入常客嘛。我听说,你上月刚纳了一妾,是一个极俏美的小船娘,今年方只豆蔻十三年华,还是虚岁儿?啧啧啧,老牛果然喜欢嚼嫩草,现在却装起正经人来啦……”

    夜羽被他当着杨浩的面揭破老底,登时臊了个满脸通红,可是杨浩他得罪不起,皇甫继勋这个皇帝跟前的红人他同样得罪不起,只是干笑两声,支唔着想把话岔开去,一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杨浩接口笑道:“是啊,此风流韵事也,夜大人何必羞涩,说起来,夜大人尚未过知命之年,也不算老。在我家乡,有一夫子,叫查语茗,这老夫子年逾八旬,还娶了一个十八岁的美貌姑娘为妾,有人曾赋诗调侃,说他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此等风光,遐想无限啊。”

    皇甫继勋抚掌笑道:“妙,妙啊,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比喻端妙,这一个压字更是绝妙,只是这位查先生如此高龄,恐怕压下去就起不来了,哈哈哈哈……”

    焦海涛和夜羽听了也不禁露出笑意,杨浩目光微微一闪,趁机又道:“是啊,乡间一夫子尚有如此艳福,羡煞旁人了。哦,对了,皇甫将军说国主近几年不曾纳过妃嫔么?那可奇怪了,本官赴宫中饮宴时,曾见一宫装丽人,看其发髻,不似嫁过的妇人,看其装饰,却又不是宫中的侍婢,这可有些奇怪。”

    夜羽有了查语茗那八十老翁作比,已经不那么尴尬了,闻言接口道:“左使大人,那也没有甚么奇怪的,每个月,朝臣的命妇、千金们都要入宫觐见娘娘的,左使所见,想必是哪位大臣的内眷。”

    他拱拱手,赞道:“我国主与娘娘皆平宜近人,最喜与民同乐,时常还要出宫游玩、入寺庙上香礼佛的,各位朝臣的命妇、千金更是时常接见,赏赐礼物。哦,对了,林仁肇林大将军的甥女儿莫姑娘,就是随林夫人进宫晋见时得了娘娘的欢心,如今已是娘娘身边的红人,情同姊妹呢。”

    “林虎子的甥女儿?”

    杨浩心中不由一跳,林虎子?娃娃说过子渝曾与林虎子计议,欲借唐军趁宋内部空虚出兵袭之,却被鼠目寸光的李煜所阻。自己在宫中恰见一女,与折子渝有九分相似,莫非……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浮上他的心头:如果子渝不死心,开封断粮的危机被破之后她不曾返回西北,却重又到了江南,那么……,我在宫中所见那个有九分酷肖子渝的背影,恐怕真的是子渝了,如果真的是她,她来唐国、混入唐宫,要做些什么?

    如此一想,杨浩真是如坐针毡,折子渝所图甚大,所做的事也甚大,她想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命数。在开封,她不动声色地便为宋廷引来一场几乎撼动社稷的大灾难,天知道她潜来江南又是什么目的,万一惹出什么泼天大祸来,岂不伤及她的性命?涉及军国此等大事,一旦事败,可不会有人怜惜她是女子啊。

    杨浩越想越是紧张,折子渝虽与他早已分道扬镖,可那是折子渝因为唐焰焰而负气离开,杨浩对她的感情却始终未变,而且自觉有亏于她,为此还凭添几分愧疚之意,他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他是无论如何不能看着折子渝引火烧身的。在他的印象中,宋国灭唐大概就是这两年的事情,战火一起,就算是一条池鱼尚要遭殃,何况子渝混迹于唐国宫廷,绝非一条无辜的池鱼,而是兴风作浪的一个妖精啊。

    杨浩恨不得马上插翅飞回金陵城去,看看那莫姑娘到底是不是折子渝,面上却还不便表现出来,只是沉吟说道:“莫姑娘?喔……,我所见的那美貌女子,当时只她一人入宫,并无其他命妇相伴,想来就是夜大人所说的莫姑娘了。”

    “那应该就是她了。”皇甫继勋有些垂涎地道:“莫以茗姑娘的确美貌非凡,这就难怪杨左使一见难忘了,嘿嘿,不瞒左使大人,林仁肇这个甥女儿,也是前不久才到的金陵,在下初见她时,也颇为她美貌动心。”

    他惋惜地摇摇头,叹气道:“以她的身份和美貌,本也配得上本将军,只是……某与她的舅舅那个死老头子一向不对路,要不然……倒真想使人上门提亲来着。”

    杨浩听说这莫以茗刚刚出现在金陵不久,心中疑窦更深,很想马上赶去验明她的正身,可是游采石矶是他的主张,他又不便马上张罗回去,便起身道:“杨某酒力有限,再喝下去,今夜只怕就要留宿在这谪仙楼了,呵呵,二位大人,咱们不如趁着酒兴再往矶上一游,回来后喝壶茶,便回金陵城去吧。”

    皇甫继勋哈哈笑道:“左使大人真是个急性子,某才说要陪大人去见识一番江南美人,大人这便坐不住了。”

    杨浩有些好笑,随口应道:“这个,山水之美固然让人留连,美人之美,更是蚀骨**呐,你我岂非正是同道中人么?”

    皇甫继勋狎笑道:“正是,正是,而且……这美人身上,亦有山水,比这采石矶的山水还要秀美十分,叫人沉醉忘返呐,哈哈……”

    他大笑起身,一把架起夜羽,笑道:“走啦,莫要在这儿装佯,咱们与杨左使先去逛逛此处山水,再一同回金陵寻一处所在,欣赏那美人山水去。”

    “呃,这个……,皇甫将军……老夫……”

    夜羽满脸为难,被皇甫继勋拉着,“勉为其难”地站起身来,随着他们往“谪仙楼”外走去看山水了。

    沿江边栈道,一路欣赏着滔滔江水,杨浩一行人过了“行吟桥”,便到了建于东吴时期的“广济寺”,游赏一番,献了香火,四人又到“蛾眉亭”饮茶。

    “蛾眉亭”据险而临深,凭高而望远,景色秀丽。亭前左前方临江之处,是一块平坦巨石,称为联璧台,此石嵌在葱郁陡峭的绝壁上,伸向江中,险峻异常。传说李白就是在这里跳江捉月,一命呜呼的。

    杨浩等人亭中闲坐一阵,便沿亭而行,准备离开采石矶,行至半途山径,正有一个僧人提水上来,那僧人气喘吁吁地刚停下歇息,就见杨浩一行人走下来,前方几名兵士一路驱赶行人让路,路人都纷纷走避到径旁草地上去,山坡陡滑,那僧人提着水,穿一双麻鞋站到碎石草地上去便有些吃力,杨浩见了便唤道:“此路人人行得,莫要为我们扰了他人游兴。”

    那兵士耀武扬威正在呼喝,没有听到杨浩的劝阻,皇甫继勋立即叫道:“没听到杨左使的吩咐么,不要驱赶他们了,路径虽窄,我们还走得。”

    那麻衣僧人正要避向路边,听了声音便停下脚步,目光向他们微微一转,站住了身子。杨浩行至他身旁时,这僧人忽然稽首微笑道:“贫僧听那位将军呼唤大人为左使,却不知大人这左使,是哪一处衙门里的职司?”

    杨浩略略打量了他一眼,见这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脸有些黑瘦,双眼却很有神,便驻足笑道:“和尚是出家人,也对俗家的官职感兴趣吗?”

    那僧人笑道:“贫僧对朝廷官制略知一二,这左使的官职,贫僧从未听过,所以有些好奇。”

    一旁夜羽便道:“这位是宋国鸿胪寺左卿杨浩杨大人,钦奉天命,宣抚江南,是以尊称为左使,你这和尚是广济寺的僧人么?寺中自有一口‘赤乌井’,何以却来山下取水?”

    “哦?原来是宋国的官人,那就难怪了。”

    那僧人目光在杨浩身上一转,微笑着又向夜羽稽首道:“贫僧本是一名秀才,屡试不第,心灰意识,这才自行削发为僧,因不是‘广济寺’中僧侣,又无座师,不能在此处挂单,是以只能在山上结庐而居,这水也只好自行去山下取。”

    皇甫继勋笑道:“原来是个野和尚,庙不曾有,那你连法号也是没有的了,你既无座师,又无高僧为你剃度,这也算是出家?”

    那僧人又瞟了杨浩一眼,微笑道:“出家人修行的是一颗佛心,是否有高僧剃度又有何妨?披了缁衣的未必便是出家人,没有度谍的也未必不是出家。至于法号,贫僧倒是为自己取过一个法号,叫做……若冰!”

    皇甫继勋仰天大笑:“哈哈,若冰和尚,你要和本将军打禅机么?本将军可没有这个闲情雅兴,让开让开,本将军要回金陵,去欣赏你这和尚万万欣赏不得的山水去了,哈哈……”

    若冰和尚微笑着往旁边闪了闪,皇甫继勋便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杨浩行至若冰和尚身旁时,忽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自己身上,走出几步路,杨浩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那僧人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似的,他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那僧人还立在原地,目光正投注在自己身上,见他回头,那和尚并不移开目光,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便双手合什,微笑着向他一拜……杨浩微一踌躇,夜羽已赶到身旁,殷勤说道:“左使请慢行,山路陡峭,千万小心……”

    杨浩无暇多想,只得转身走路,走到矮山下时,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那个僧人还立在半山腰上,远远地眺望着他……“一个念头不由浮上了杨浩的心头:“这个若冰和尚,一定有些古怪!”

    ※※※※※※※※※※※※※※※※※※※※※※※头发一绺绺地落在地上,最后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颗铠亮的光头,一只大手便按在这光头上,伸手抚挲光头的,是一个慈眉善目,身披大红袈裟的老和尚。

    “阿弥托佛,从今天起,你便是我鸡鸣寺弟子了。不管做人还是参禅,都要有德有行。德,可以洗涤你的杂念,滤清你的本心,不使你迷路在茫茫苦海之中。而行,则是秉持着德,去行善举、做善事,积功德,方成正果,得大自在。老衲为你剃度,你便是老衲的弟子,依着辈份,你是我鸡鸣寺德字辈弟子,老衲便赐你法号——德行,你须谨记老衲的教诲,知道么?”

    “德行谨遵师尊教诲!”

    那颗佛光普照般的大光头深深跪了下去,叩在两掌摊开、掌心向上的蒲团上。态度极其虔诚,不过说出来的话就有点不上道了:“不过……,师傅啊,法号只能是两个字的么,就不能三个字吗?”

    “呵呵,那倒不是,法号怎么取,都由得各位座师。只不过自古以来,两个字的法号在任何一家寺院里也已足够使用了,天长日久,各家寺院约定俗成,就都用了两个字,如果一家寺院僧众太多,用来排资论辈的字已经起不出合适的法号,那也不妨用三个字的,当然,还有些师傅为了能经义诠释的更加明白,也会给徒弟取三个字的法号。其实,师傅和你的法号已经是三个字了,我们出家人,正式的法号前面都有一个释字的。”

    “呃……,师傅啊,释字平时不常叫嘛,徒弟是说,能不能在释字之外,给徒儿取个三个字的法号?”

    老和尚白眉一皱,有些不耐烦了:“德行,你为何非要取三个字的法号?”

    “呃……徒弟觉得……三个字比较威风嘛。”

    “那为师给你取四个字的法号,岂不是更加威风?”

    “那更好,那更好,多谢师傅!”

    老和尚抬起手来,屈指如佛陀拈花,在他光头上攸地弹了一个嘎嘣脆的脑锛儿,轻斥道:“你这徒儿忒也话多,难道你想叫释迦牟尼吗?”

    “那也……呃……”跪在地上的和尚干笑两声道:“徒弟知错了。”

    “善哉,善哉。”

    老和尚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高僧形象:“德行啊,你刚刚剃度,还只是一个小沙弥,今后就留在老衲身边,随老衲修行佛法,如何?”

    德行跪在蒲团上,说道:“师傅,弟子本富家子弟,家境优渥,今既虔诚向佛,便想从头做起,磨炼身心,入寺时,弟子曾见寺左有菜园,几位师兄正在劳作,虽然辛苦,却正合师尊以德涤心志、以行积功德的教诲,所以……弟子想去菜园,先从一个行字做起。”

    宝镜大师一怔,他是鸡鸣寺中住持方丈,地位尊崇,已经很久没有亲自收徒弟了,因为这个徒弟容貌清秀,天生一双妩媚的桃花眼,较之女子还要俊俏几分,叫人看着十分顺眼,而宝镜大师贵为金陵第一禅寺的方丈大师,时常接待达官贵人,身边带的小沙弥气质长相如何,也算是一个门面,这才动了爱才之心,亲自为他剃度出家,不想他却主动要求去种菜,这个要求实在是……转念一想,这德行说的话冠冕堂皇,如今首座和戒律院住持两位师弟都在场,自己身为主持方丈,实在不好拂却,他一个富家子弟,未必吃得了那苦,过些时日再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就是,于是微笑道:“善哉,善哉,你有这份心思,便已存一颗佛心了,好吧,那为师就准你去菜园修行一段时间。至于菜园的那几位僧侣……呵呵,佛法和戒律方面,你不妨向他们询问请教,不过却不可称之师兄,你是老衲的亲传弟子,辈份比他们要高,那些人都是你的师侄,德惠,带你师弟去菜园,见见他的几个师侄。”

    “是!”一名中年僧人闪身出来,稽首一礼,向德行微笑道:“师弟,随师兄来。”

    德行一脸肃穆,随着德惠和尚走出大雄宝殿,出了三进的院落,拐向东侧菜园,远远嗅到一股沤肥的臭味,德性眉尖挑了挑,嘴角便露出一丝谑笑:“嘿嘿,老子出家了,这一下,看你老尼姑还耐何得了我么!”

    他轻浮地耸动了几下肩膀,忽地察觉不雅,急忙端正身姿,眼观鼻、鼻观心,宝相庄严地跟着德惠和尚踏上了田间土埂。

    那天,壁宿追上了那个年轻俊俏的女尼,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那女尼放下挑子,就那么看着他,脸上带着诧异而礼貌的笑容,激动半晌,壁宿才蹦出了一句话:“姑娘,我……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那女尼一听骇然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壁宿这才醒起自己穿着女装,连忙说道:“我不是女人,我是男的,你看,你看……”

    他扬起下巴让那小尼姑看他的喉结,又拍拍胸口,声音也故意放粗了些:“自从在淮南见到姑娘,在下就一直念念不忘。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那天在淮安客栈,我进去,你出来,我们错肩而过,你还对我笑了一下,你想想,再想想,想起来没有?你的笑容好甜,笑得我神魂颠倒,就此一见难忘……”

    小尼姑眸子动了动,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便露出羞怯的笑容,脸蛋上飞起两朵红云,壁宿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口齿便伶俐起来:“姑娘,你这么美,怎么可以出家做了尼姑,青灯古佛空掷一生呢?那太暴殄天物了。在下自从那日见过姑娘之后,真是辗转反侧,思之难忘,我曾随着姑娘往江南来,可惜过江的时候失去了你的踪影,天可怜见,让我们今日再次相逢,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那小尼姑涨红着脸蛋,慌张地摇摇手,指指自己心口,见他不理解,又抓起悬在颈上的念珠给他看。

    壁宿奇道:“你不会说话?你是哑巴?”

    小尼姑眼神一黯,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情,壁宿心中一热,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慨然说道:“没关系,就算你是哑的也没关系,我喜欢了你,就是喜欢了你。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没对我说过话,我还不是一样喜欢了你?不会说话就不会说话,我这人话很多的,以后我一个人说,我说你听,家里也不会有片刻清静的,你跟我去还俗好不好?跟我走,做我的娘子,我是真心的,我可不是歹人,我……我实际上可是朝中大臣的僚属,身家清白、前途远大的……”

    那小尼姑被他抓住了手,窘得脸蛋跟一块大红布似的,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不再挣扎,只是不断地摇头,壁宿急切地道:“告诉我啊,你愿意做我的娘子吗?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找住持大师给你赎身……啊!不是,还俗,佛祖作证,点头不算摇头算,你愿意做我的娘子吗?”

    小尼姑窘得直缩身子,不断地摇头,壁宿道:“你摇头?那就是答应了,我们走!”

    小尼姑使劲摇摇头,一下子回过味儿来,连忙又点点头。

    “你点头?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小尼姑单纯可爱,一听他问,连忙很坚决也很自然地摇摇头,壁宿便笑道:“那就是答应了?那我们走,住持要是不放,我们就私奔!你……你是我头一次动心的女孩!”

    壁宿厚颜无耻地道,他以前勾搭过的大户人家的少妇、千金们着实不少,哄骗妇人的甜言蜜语也不匮缺,可是不知怎地,对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姑娘,他以前那些偷香窃玉的伎俩一样也使不出来,可是却也尤显他情意的真切。

    听他这么一说,那小尼姑不点头也不摇头了,她明亮的眸子闪烁了一下,涨红的脸蛋突然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起来。壁宿不曾注意,扯起她手腕就走,猛一转身,壁宿也吓了一跳,只见他面前齐刷刷地站了四排尼姑,老尼姑中尼姑小尼姑,高矮胖瘦美黑白都有,全都唬着一张脸看着他。

    壁宿怪叫道:“怎么你们尼姑走路真的不踩蚂蚁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半夜晃出来要吓死人的啊。”

    当先一个高大黑胖的尼姑森然喝道:“大胆狂徒,女扮男装……咳!男扮女装闯入尼庵,你要做什么?”

    “我……奴家……我……,爷爷是来找我家娘子的,你们要怎么样?”壁宿耍起无赖来。

    那胖大尼姑二话不说,怒目圆睁,挥起手来,只听“呜”地一声怪响,握在她手中的一串沉重的念珠便拍在壁宿脑袋上,壁宿被拍得一个趔趄,脑袋上当即就肿起一串包来,他怪叫道:“好大的手劲,你一个出家人,怎么可以出手打……”

    “呜!”那念珠也不知使什么绳子串的,居然没断,胖大尼姑抡起念珠又向他打来,同时大声喝道:“你这泼皮,居然男扮女装入我尼庵,诱拐贫尼的徒弟,来人呐,给我拿下这大胆狂徒,送官法办。”

    一群尼姑蜂拥而上,壁宿一看这架势立即抱头鼠窜,摞下一句场面话道:“爷爷不打女人,要不然叫你们好看。俊俏小尼姑,你不要怕,我还会回来的,早晚要你做了我的亲亲小娘子,哎哟,谁拿砖头丢我……”

    那些尼姑不依不饶,一直追出寺院,在她们呼喊之下,又有许多百姓出来相助,接下来就是当日杨浩在街头所见了,壁宿走投无路,便施展提纵术跃上房去,这一下坐实了飞贼的称号,却也逃之夭夭了。

    此后壁宿再想进入寺院去见那小尼姑却不容易了,静心庵对来往的香客都加强了注意,他想冒充女人已是不成了,于是壁宿只好做回老本行,每天晚上偷偷潜入尼庵,隐在暗处看那小尼姑。

    几天的观察下来,从那些尼姑们的谈话中壁宿了解到,这个小尼姑法号静水月,正是听了这个三个字的法号,他才在剃度那天异想天开,想要宝镜大师给他取三个字的法号,以便与这小尼姑相配。

    静水月无父无母,本是一个弃婴,自幼被尼庵收养,九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坏了嗓子,所以哑而不聋。因为她不能说话,在寺庙中担不了什么差事,做功课时也不需要她去唱经,所以只在佛庵中洒扫、做饭,做些杂事。

    那个高大肥胖的尼姑,就是静心庵的住持宝月,就是她当年化缘的时候捡到了水月这个女婴,她是静水月的师傅,对她却情同母女,所以当日见壁宿鬼鬼祟祟潜入尼庵,男扮女装诱拐静水月,这才火冒三丈,硬生生把他打了出去。

    壁宿每天悄悄躲在墙角里、蹲在房梁上,窥看那小尼姑打水、洒扫、缝衣、做饭、抄经、微笑……不知不觉间,静水月的一颦一笑、一点一滴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头,如果说一开始他对静水月只是因她那一笑而起了痴迷之意,那么这时,那种深切的爱却已沁入了他的心底。一份奇妙的感情,一份常人无法理解的爱情,“浑身手”壁宿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网,把自己深深地困在其中了……他观察几日,发现这庵中缝补清洗的一些僧衣不是庵中女尼所穿,而是定期会有男性僧侣送来瓜果蔬菜和待洗的衣物,并把清洗干净、缝补好的僧衣取走。庵中的尼姑们对那些和尚都很友好。壁宿悄悄打听了一番,才晓得这些和尚都是‘鸡鸣寺’的僧侣,静心庵是鸡鸣寺的附属,归鸡鸣寺方丈管辖,属于鸡鸣寺的一处下院。

    于是,壁宿灵机一动,便跑去鸡鸣寺出家了。

    走在菜园的田埂上,看着一畦畦水灵灵的小白菜,壁宿就像看到了那个月白僧衣的俊俏小尼正向他嫣然而笑,于是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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