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浩听穆清漩说了几句,便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立即登车前行,直驱知府衙门,又令壁宿、穆羽等分头去寻诸位大人,皆到知府衙门相见。杨浩驱车到了知府衙门,净面更衣,换了官袍,便直奔大堂。此时范思棋、林朋羽等一众府衙幕僚已闻讯赶到。

    杨浩见官吏们未到,先向自己幕僚问道:“听说木团练使的亲族自草原上赶来投奔?计有人口多少,现在安置何处?”

    林朋羽忙道:“是的大人,木团练使的亲族已闻讯赶来投奔,计有一千三百二十二帐,五千四百四十六人,其中有些妇孺和老人已在后谷安置下来,挖掘了窑洞、搭建了棚屋供他们居住。他们的族人携有大批牛羊骏马,为了方便放牧,老朽又在谷外十数里处划定了牧场,供其搭建帐蓬居住放牧。”

    芦岭谷说是一个谷,那是因为除了前边这个出口,周围都在群山环抱当中。这个山谷曲折蜿蜒,循山势向后沿伸,并非笔直一条通道。山谷中最宽处十五六里,最窄处只有五六里,过了杨浩的知府衙门,再往后绕,还有极大的空间,要走出近二十里地,地面才慢慢收拢,消失在重山叠岭之中。

    按照杨浩的规划,数万百姓登记梳理之后,按照乡里的行政区划分别划定了区域进行按置,一个个小村庄和小市镇在山谷中星罗棋布地向后延伸开去。而一进谷的这块宽敞空间,正前方是知府衙门,知府衙门左右依山而建是僚属官吏们的住宿之地。在前谷两侧,则是一家家客栈、商号、酒楼等商业、娱乐场所。而靠近谷口两侧的一座座窑洞,则于内部挖通串连起来,充作了藏兵洞。

    林朋羽的安排,既照顾了李光岑族人的生活习惯,将其妇孺老弱留居谷中或从事工商、或从事农耕,又解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安排倒也合理。杨浩点头道:“安排的很好,不管是契丹还是其他诸族,但有多个种族杂居的,大多依其民族风俗、生活习惯,分别设官定制予以管理,比如契丹就设了南院、北院分别管理汉人和契丹人,这是合理的安排。否则时日一久,必起纠纷,他们各有不同的习俗,这一点必须要考虑到,不能不切实际,强行融合,这种事情,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林朋羽唯唯称是,杨浩又向他们了解了一下这段时间民政方面的进展,程德玄、李光岑、柯镇恶等文武官吏已纷纷赶到,杨浩排开座位,让他们一一落座,这才问起近来与其他部落族群发生冲突的原因和经过。

    原来,杨浩离开的这些天,芦岭州百姓与党项七氏的生意做的红红火火。同时,许多暂时没有营生的百姓则结伙进山打猎、采摘粟子等野果,或发卖或晒干贮藏,而狩猎的野物则腌制兽肉、硝制皮毛,准备过冬之用。本来这些自发的行动非常好,百姓们有了事做,徘徊在百姓中间的彷徨焦虑的情绪也消失了。

    但是猎人们走的远了,渐渐便与居住在山中的一些羌人小部落发生了接触。这些部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几百口人。有些小部落的羌人与他们接触之后,知道了芦岭州这些汉人的存在,便把自己猎来的兽皮野物拿来芦岭州发卖,因芦岭州往来的客商很多,他们的兽皮兽肉大多都能卖个好价钱,再买些粗茶盐巴布匹回去,可谓皆大欢喜,消息传开以后,便有更远处的羌人部落赶来与他们交易。

    但是羌人部落并非全是友善的,这些小部落还知守礼买卖,而那些稍大部落的人则比较跋扈野蛮,有时他们强买强卖,不免与芦岭州的商贾发生争执。同时,这些汉人商贾中也不乏偷机钻营者,在以物易物时常常搞些以次充好的把戏蒙骗他们,双方的冲突便开始断升级。

    这些羌人吃了亏,回去便纠集族人来寻衅闹事,初时还只是亲戚、朋友,双方一旦发生打斗,便迅速演变成了整个部落的战争。本来程德玄还把这些事件当成民间纠纷,想要予以调停处理,可是那些羌人哪知什么王法,他们先是来寻衅生事,随即就演变成了半路打劫泄愤,抢掠起了来往的富商。

    一得了甜头,这些人更是食髓知味,纠集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呼啸山林,干脆就扮起了流匪,把芦岭州当成了一块予取予求的肥肉,李光岑和柯镇恶两位团练使急忙组织团练巡弋防守,与他们几番恶仗下来,双方冲突愈发激烈,已经发展成了芦岭州汉人与当地土著羌人之间的一场战争。

    为了防止他们时不时的潜进芦岭州来杀害百姓、劫掠货物,所以柯团练才在四周设下警哨,但是这些刚刚组建的民壮不是那些野蛮的羌人对手,芦岭州百姓着实地吃了些大亏。幸好这时李光岑的数千族人自吐番草原赶来,这支部落无论男女老少俱都骑射精湛,木恩从其中抽调青壮加入民团,这才弥补了本地民壮许多都是刚放下锄头的农夫,战斗力还不够强的缺陷。

    杨浩听得双眉紧紧蹙起,望了李光岑一眼道:“木老,这些羌人是党项羌哪一氏的族人?”在他想来,已与党项七氏秘密结盟,自己身为七氏共主,难道还约束不了这些羌人,何至于闹到不可收拾?

    李光岑看其眼色,已知其心意,便道:“府台大人,羌人有许多互不统属的部落分支,所谓党项八氏,只是族群最大的八氏。横山一带,最大的一部就是野离氏,但是还有许多其他的部落,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散居在横山一带,大的不过三五百帐族人,小的只有数十帐族人,总数却有一万三四千帐。他们既放牧又狩猎,还从汉人那里学会了耕种,这些羌人部落与野离氏一样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山地作战,却既不归夏州统辖,也不归麟府两州管治。”

    杨浩摸摸鼻子,愕然道:“万余帐的羌人,至少也有六七万人了,这么多人,却是天不收地不管,三藩俱都不理?”

    程德玄自霸州往北汉军前效力时,曾仔细研究过西北的地理形势、人文状况,对这里的情形也了解一些,见杨浩有些不解,便道:“府台大人,这些羌人散居于横山山脉,本不易管理,又兼民风剽悍,所以无论是夏州还是麟州府州,对他们都以安抚为主。”

    杨浩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问道:“何谓安抚?”

    程德玄淡淡一笑,徐徐答道:“所谓安抚,就是对横山羌人诸部授其官职、给予俸禄,不去纳税征赋,只求他们不来惹事生非。横山羌人野性难驯,与汉人杂居久了,又学得狡赖异常。他们时而倒向夏州、时而倒向麟府二州,凭以自重,极难管治。”

    他并不知木恩等人本就是羌人,所以评价起来肆无忌惮,见杨浩听的入神,便呷了口茶水,侃侃而谈道:“我宋人对这些羌人,常以生熟户来区别。生熟户的划分依据有因地理、有因是否开化的,但是最实用的却是各部首领是否臣服于宋。臣服于宋者,便是熟户。可这熟户也非一成不变的,臣服于宋时便是熟番,哪一天反了,便又成了生番。

    以往府州、麟州与夏州战事一起,对这些不从属于任何一方的羌人便大力招诱,麟府二州不断以厚利诱引生户变成熟户,而夏州则胁迫熟户变成生户。天长日久,这横山羌人深谙其中好处,变得痞赖狡猾,反复无常,朝三暮四,有奶就是娘,气焰也越来越是嚣张。”

    李光岑、木恩等人听了面有赧色,似因有这样的族人而感到耻辱,杨浩沉默半晌,向柯镇恶注目道:“柯团练,这些时日的争战,伤亡如何?”

    柯镇恶起身禀道:“府台大人,头几日只是羌人与我芦岭州民户商贾之间的私怨械斗,死了几个百姓,伤了十来个人,但是随后羌人大举报复,这几日明攻暗袭之下,我芦岭州百姓伤亡已不下数百人,团练民壮也折了二十多人,而且……”

    杨浩把这芦岭百姓视为亲人,听说伤亡数百民众,已是怒火满蕴,听他迟疑,便把双眉一挑,沉声问道:“而且怎样?”

    柯镇恶被他目光一扫,身子不由一震,惴惴答道:“我芦岭州百姓伤损倒也罢了,可是他们还袭击来往商贾,掳其财、杀其人。前两日……前两日一位黄姓商贾携女眷往我芦岭州来,结果路遇横山羌歹人来袭,货物被他们劫掠一空,女眷被他们轮暴致死,那……那黄姓商贾被他们五马分尸,头颅四肢……散落各处,我等寻出数里方才寻了回来。弄得各地商贾人心惶惶,这两日道路冷清,已无商贾敢来。”

    杨浩以手据案,双目渐渐变得赤红,柯镇恶瞧他一向文雅,如今目光竟然有些狰狞,不觉有些胆寒,不敢与他对视,杨浩沉默半晌,冷笑一声道:“好!真是好手段。我芦岭州百姓伤损又是怎样?”

    柯镇恶还未回答,便听衙门外面悲哭如啸,嘈杂万分,杨浩瞿然一惊,连忙迎出门去,程德玄、李光岑等人互视一眼,也随后跟了出去。杨浩出了府门,只见衙门外黑压压一片,有无数百姓高呼:“杨大人回来了?杨大人给小民做主啊……”

    一见府门大开,杨浩走出门来,那些百姓纷纷仆倒在地,将头在地上嗑得“咚咚”直响,有人悲叫道:“大人,大人,我开的良田、搭的木屋,俱被那横山蛮人捣毁,求大人跟小民作主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匍匐到杨浩脚下,抱住他的靴子哭得泣不成声:“大人,大人,小民那孙儿才只六岁啊,他不曾死在契丹人手中,不曾丧命在那不毛之地,却被横山野蛮给杀了啊,他们……他们将我孙儿挑在矛尖,大人……”

    那老者一句话没说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竟然晕厥过去。

    众百姓你一言我一语,所言所语虽是支离破碎,听来却是怵目惊心。杨浩在衙门内只听僚属们说了一句“百姓们伤亡不下数百人”,哪知其情其状竟是如此凄惨。杨浩听得双目赤红,目中蕴泪,那泪便也如染了血一般隐隐泛出红色。

    他高高举起双手,百姓们的呐喊声立即停顿下来,只有压抑的哭泣之声:“诸位乡亲,你们的事,本府已经知道了。”

    杨浩顿了一顿,压抑住自己激愤的心情,又道:“本府刚刚赶回来,正为此事与诸位大人商议,诸位乡亲且请回去,你们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这件事,本府一定秉公而断,给大家一个交待。”

    杨晋城带着拦在衙门外的差役们一旁高声规劝,那些百姓素来信服杨浩,既得了他的承诺,这才流泪退下。杨浩拱手而立,直到这些百姓一一退走,这才返身回到府内。

    杨浩一回大堂,便“啪”地一拍书案,怒喝道:“我芦岭虽无强大军力,但是坚城高墙,还不足以自保么?民壮虽训练不久,但是与党项七氏往来生意时,亦曾假战训练,况且……木老族人,数千草原牧人来投,个个骑射精湛,怎么……怎么便守不住这芦岭州?”

    众官员俱都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李光岑才轻轻地道:“府台大人,横山羌人精于骑射,尤擅于山地丛林设伏袭击。我们的堡塞目前还不完全,主要是针对谷外加强了防御,而这些羌人多循山脉而来攻击,此为其一。

    这两天,柯团练夫妻率人已加强了后谷和谷后山岭上的防御,安排了人手,设计了许多隐秘的陷坑、绊索,羌人来袭时也着实吃了些亏,于是转而绕到谷外,对来往于芦岭州的商贾们进行袭击。他们人数少,多则数十上百人,少则三五人十余人,在芦苇荡中来去自如,极难发现。而且因为人少,只须携带少量干粮,便能在左近潜伏很久,实在是防不胜防。”

    杨浩长长地吁了口气,坐回座位沉思起来。所有的官吏幕僚都在观察着他的神色,这一次的事情非常棘手,一个处理不慎,就要与当地土著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造成更大的冲突。

    这些横山羌不隶属于任何一方、而且连个完善的社会体制都没有,再加上各个部落间也没有从属关系,所以无论想从政治、经济、或者文化方面与他们建立联系,都不容易。想找个羌人头领坐下来谈谈都不知该寻何人。

    可是虽无统一的领导,这些羌人却很有些同仇敌忾之心,再加上当地三藩对他们纵容惯了,养成了他们自大骄横的脾气,如今从劫掠中得了甜头,哪里还肯善罢甘休。

    当地的地理,再也没有人比这些当地土著更熟悉、也更能掌控的了。他们生于厮,长于厮,耳目无处不在。不管是夏州还是府州、麟州,在这一带都是堡寨式屯兵,一旦发生战事,他们就不惜钱财地去贿赂笼络这些横山羌人。

    除了横山羌人本就骁勇善战,这么做是怕他们倒向对手,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各个堡寨之间相互沟通联络、传递情报、输运粮草,都离不了这些当地人的配合,否则他们一旦打起游击,下绊子拖后腿,那这仗就没法打了。

    考验,这是杨浩担任芦岭知府后第一个重大考验。芦岭州能否立足,虽然险阻重重,却并不是每一个普通百姓都有那个眼光看到的,那种危机只有高层的几个人才看得到。而眼下与横山羌人之间的冲突,对每一个百姓来说,都是切肤之痛。如果不能为百姓们提供保护,给他们信心,很难说这些百姓们不会逃离芦岭州,变成散落各处的流民,甚至沦为盗匪。

    尤其是横山羌人对往来客商下手之后,党项羌人一方自然不担心往这里运送各种物资,因为他们不但与横山羌人同宗周族,而且本身拥有比建制散乱的横山羌人更强大的武力。可是自府州和中原赶来的客商,却不可能拥有强大的武力保护,芦岭州的商贾更是连些家将保镖都不具备。

    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解决,而且一劳永逸地解决,哪怕利润再大,商贾们也不会再来芦岭州冒着死亡危险做生意,天下间有的是生意可做,何必来这里冒险,杨浩的发展工商、于特殊地区建立‘特区’的计划就要胎死腹中。

    杨浩沉吟良久,慢慢抬起眼睛,阴沉沉地问道:“木团练。”

    李光岑是他义父,但是这层关系,包括他如今是党项七氏之共主的身份,知道者寥寥无几,在旁人面前,两人还须维持主从官属的身份。杨浩一叫,李光岑立即起身抱拳道:“府台大人。”

    杨浩问道:“若我芦岭州与横山羌人正面为敌,你有几分胜算?”

    李光岑目光一凝,却见杨浩双眼只是盯着案上的旗牌令箭,并不望他,他不知杨浩心意如何,只得照实答道:“大人,芦岭州民团甫建,自保尚嫌不足,还无余力出征。不过,属下的族人自吐蕃草原来投,这数千族人,个个精于骑射,又携来大批牛羊马匹,可以一用。而横山羌人虽有近十万之众,却是各自为政、一盘散沙,最大的部族都不到一千帐,因此,我若出兵,除非横山羌人结盟组团,推选共主,令从于一,形成一支大军,否则绝非我们的对手。”

    杨浩目光微微一闪,又道:“柯团练。”

    柯镇恶闪身出来,抱拳施礼道:“大人。”

    杨浩道:“横山羌人惯于山地丛林中作战,而你穆柯寨本是建在群山丛岭之上,亦熟捻山地丛林作战。本府问你,若横山羌人再于莽莽山岭之中来袭,你能阻止他们再侵入我芦岭州,虐杀我芦岭百姓么?”

    柯镇恶叉手施礼道:“回禀府台大人,下官自穆柯寨只带来十余庄丁,而本地团练民壮时日尚短,若在莽莽丛林中与横山羌抗衡对战,目前……着实不能。不过,若只是防止他们侵入我芦岭州,敌攻我守,咱们占了地利,事先再于丛林中做些手脚的话,下官有把握把他们阻在谷外。”

    “好,很好。”杨浩慢慢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丝阴沉沉的笑意:“方才听木老所言,党项羌人来袭,实在是防不胜防。本官想来……也是这个道理,只有千日作贼,哪有千日防贼的?既然如此,防不可守,那便去攻,诸位意下如何?”

    众官员面面相觑,程德玄迟疑问道:“大人欲待如何?”

    杨浩咬着牙根沉沉一笑,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立直了身子,并掌如刀,斜斜向下一削,冷笑道:“柯团练负责防守,将我芦岭谷锤练的铜墙铁壁一般,不容宵小窃入。木团练负责进攻,主动寻找与我芦岭州为难的横山羌人村寨。

    如今正是秋收时节,以农耕为生的,割走他们的庄稼,连粮种都不要给他们留下;以狩猎为生的,给我放火烧山,把一切鸟兽,都赶到千里之外去;以放牧为生的,夺其牛羊马匹,我看他们怎么熬过这个冬天。”

    杨浩此言一出,有两个人齐齐一惊,同声说道:“府台大人,万万不可。”这两人一个是程德玄,另一个却是范思棋。

    杨浩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眼皮微微一撩,向程德玄问道:“程大人有何高见?”

    程德玄今日见他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与往昔为人大不相同,就晓得他如今满腔怒火,正在强自隐忍,可是思及这样报复的可怕后果,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横山羌人性情痞劣,但是能征善战,自此岭下去,横山一带散居的羌人有十万之众,一旦激怒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以下官之见,与横山羌人的冲突,当以安抚为主。”

    杨浩双手撑着书案,似笑非笑地道:“喔,你且说说,如何安抚?”

    程德玄定了定神,说道:“以下官之见,可以使人与横山羌人部族头领见面,从中为之斡旋。邻近我芦岭州的几个羌人小部落,不但与我们公平生意,而且有的还将家人也迁进谷来,这些人正是最好的信使。我们可以请他们出面,与那些正与我们为敌的羌人头领沟通一下,循着麟州和府州旧例,多置财帛布匹、米面油盐,赠与这些羌人部落,缓和彼此的关系。

    朝廷为了安抚这些羌人,对羌人各部都有封赏。管理百帐人口以上的大首领,都授为本族军主,百帐以下人口都授予指挥使之职,所以他们身上都有朝廷的官职,我们还可以同殿称臣为理由,和他们互相来往,联结友谊。至于这几次冲突,双方各有死伤,为息事宁人计,却也不宜再做追究。为平息羌人之怒……”

    程德玄犹豫了一下,说道:“下官身为观察判官,掌管芦州律法。我们迁来此处的北汉百姓良莠不齐,作奸犯科者亦有之,如今被关押判刑者有七人。为平息羌人之怒,我们可以将这七名囚犯,充作杀死羌人的罪魁,在羌人面前处死。贿之以利,示之以恩,双管齐下,当可平息此事,还我芦岭州太平。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杨浩不置可否,又转向范思棋,问道:“范先生有何高见?”

    范思棋大概是头一回在这么多官员们面前讲话,嗫嚅片刻,方胀红着脸道:“学生以为,蛮夷不知教化,凶残成性。然中土上国人物,岂能效仿蛮夷以暴制暴呢。起兵抗之可也,却不可行如此残酷手段。

    人天生都有恻隐之心、善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只是番人久不开化,蒙蔽了心智。吾等兴王者之师、仁义之师,挫其锐气,示之以兵威。继而教授其农耕,教化以王道,收孤寡,补贫穷,示之以恩义,以王道之治,度化蛮夷,久而久之,则腹心之疾,亦化为兄弟手足矣。此正所谓仁者无敌,学生愚见,大人以为然否?”

    “呵呵,果然是愚见!”杨浩毫不客气,一句评语下去,范思棋登时涨红了脸。

    杨浩隐忍已久的怒气突地勃发起来,拍案喝道:“书生之见!妇人之见!愚蠢之见!横山羌人有羌人之勇,汉人之智,久居诸藩之间,养成的痞赖无行、见风使舵的本事,骄横野蛮,不知王法,你愈是忍让,他的气焰越是嚣张,若按你的主意来息事宁人,不啻于与虎谋皮,横山羌人视我芦岭州软弱可欺,必然变本加厉,从此再无宁日。”

    杨浩这番话声色俱厉,训斥的是范思棋,而程德玄的主意比范思棋更加不堪,杨浩训斥范思棋的话不啻于当面掴了他几个耳光,弄得程德玄脸面通红,十分难堪。

    “退下吧,本官心意已决,诸司官吏按本府吩咐,立即筹备,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发起反攻,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退堂!”

    众官员唯唯领命,一一退下,杨浩又道:“木团练请留下。”待堂上无人,杨浩闪身离座,上前唤道:“义父!”

    杨浩上前,沉声说道:“义父,横山羌人中,势力最大的就是野离氏。虽说横山诸羌彼此互不统属,但是大一些的部族之间必然常通声息,你可速速派人与苏喀大人联络,由野离氏出面,稳住横山羌诸大部族,免得他们牵连进来。”

    李光岑眉梢一扬,问道:“浩儿,真的要打?”

    杨浩重重地一点头,说道:“不但要打,而且要往死里打,打出威风来,打得他们十年八年之后,想起我芦岭州的手段,还要心惊胆战。”

    李光岑担忧地道:“我羌人习俗,有仇必报、不死不休……”

    杨浩打断他道:“义父,我若自幼生长于夏州草原,虽非羌人,必也遵循羌人习俗。这是自幼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形成的一种本能,并不是所有的羌人都会坚持这种本能。横山羌世居横山山脉左右,与回纥、吐蕃、以及汉人杂居,有的种地、有的狩猎、有的游牧,原来的风俗习惯已经大改。再加上各方势力为了拉拢他们,对他们一直优渥纵容,使他们养成了油滑无赖的性儿。他们虽保持着骁勇本色,可是至少这种纯朴的习俗,已远不及草原上的羌人。他们这样的人,欺善怕恶、欺软怕硬,不会为了一条古老的习俗而不惜一切的。

    我们的根基在芦岭州,要想稳定芦岭民心,就要让这些来犯之敌知道畏惧。恩抚肯定是要的,但不是现在。麟府两州自身有强大的实力,所以他们施之以恩,这些部族自知从他们那儿讨不了好去,才肯接受安抚。

    我们拿什么去抚?如今这种情形,一旦息事宁人,反令他们更加看轻了我们,变本加厉的来欺负人。如果就此息事宁,我芦岭州百姓又怎样看?那些商贾们仇恨不能报,安全没有保障,谁还肯来?

    唯有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晓得我们的厉害,才是正道。所谓王道,也须霸道为辅,一味的王道那是自取其辱了。我们现在撑握了野离氏,再通过野离氏笼络住一些大部落,他们就不会形成合力,剩下一些小还能折腾起什么风浪来?我们要打出威风来,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从此才不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捣乱!才能给芦岭州百姓和商贾们信心”

    羌人诸部族之间也时常厮杀征战,比如党项七氏与夏州拓拔氏之间,这些年来就不断的打打杀杀,败了就降,何曾有过有仇必报、不死不休的局面?一方面,羌人性情刚烈,因之有仇必报的事例较多,所以经人渲染,更形夸大,人人都觉得不能和他们结一点仇怨。另一方面,也是杨浩报复的手段太过毒辣,所以李光岑担心那些走投无路的横山羌人会孤注一掷,如今听了杨浩的分析,李光岑不禁频频点头,他没想到杨浩来此不久,对当地羌人竟是这般了解,心中凭添了几分信心。

    送走了李光岑,杨浩回到大堂上坐了下来。堂中寂寂无声,他一个人坐在碧海红日的照图下,蹙额沉思。其实他对当地羌人的情形,只有一部分是平常了解得来的,更多的了解却是来自后世的知识。这知识未必是对这个时代、这个地区的羌人的了解,而是对类似情形的其他民族的了解。

    那些经验告诉他,有一种看似凶悍、叫人不敢招惹的人,叫做无赖。以君子之道束缚了自己,然后去和这些无赖打交道,得来的只有一次次血的教训。既便他一时与你友好了,也只是在你付出了许多代价,让自己人承受了许多委屈之后的一种虚假繁荣。一有机会,这种面上浮华会被无赖们立即扯碎,半文钱都不值。

    有位伟人说过:“我们对于反动派和反动阶级的反动行为,决不施仁政。”杨浩甚为赞同,这种无赖,你必须先打痛了他打怕了他,他才肯乖乖地坐下来听你讲道理,否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因为这种卑劣的无赖,根本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要把芦岭州建设起来,没有一支可倚仗的军事力量,看来是真的不成啊。商业带来的巨大利润将会在客观上要求与其相匹配的政治和军事力量来保护自己,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距他最近的府州。

    想到这里,杨浩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接受了府州的兵甲、武器,并且接受了他们的军官对芦岭军队的训练,在自己身上,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上府州的烙印。原本自己出身于广原程世雄门下,就已受到官家的戒备。如今他和府州折氏越走越走,赵官家那里一旦得知消息,会怎么看?身边还杵着一个程德玄,这些事根本不可能瞒过开封府的。

    “干脆死心踏地的站到折御勋一边,争取成为西北第四藩?”

    杨浩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在雄才大略的赵匡胤面前,在这个多年熬炼出来的精明的政治家、军事家面前,自己有本事逆转历史,改变西北削藩的结局。西北三藩,只有一个成功地抗拒了大宋的削藩之策,而且自立一国,从此与大宋、契丹三足鼎立两百年之久,那就是大夏。芦岭州弹丸之地,既无战略纵深,又没有那样丰富的兵源、财源,就算把武侯诸葛孔明、天可汗李世民空投到这儿来,还不是一筹莫展?

    杨浩苦笑着摇头:“古往今来,节镇一方、开府建衙者,恐怕没有一个是像自己这样,处于这般的尴尬境地吧。此间事若不能妥善解决,吓退了各地的商贾,我的工商兴府之计,再无实现的可能了。”

    杨浩正想的头痛,杨晋城忽然很开心地跑了进来,喘着粗气道:“府台大人,府台大人,又有商队来了,而且……而且足足二十多辆大车啊。如今刚刚停靠在李玉昌员外的商号前。”

    “甚么,他们已安全进入本州了么?快快,本府亲自去见他们。”杨浩闻言大喜过望,如今芦岭州因为横山羌人之乱,已是冷清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商贾们全都吓跑了。现在竟有如此实力的大商人赶来,若是让他安全往返,那就是一个活广告啊,这可比芦岭州自己敲着锣到处嚷嚷“天下太平”强多了。

    杨浩整了整官衣官帽,在几名衙役的陪同下迎出了府去。到了府外,策马向西,驰出五箭之地,便是倚山壁一排窑洞,窑洞前停着二十多辆健骡的大车。许多青衣小帽的仆人正从大车上往下搬运着东西,金丝楠木的大床、漆金饰纹的马桶、条案凳子、衣架巾架、燕几屏风,七八个标致的小丫环捏着小手帕儿在一旁叽叽喳喳地指挥着:“轻点轻点,高点高点,小心碰着……”

    杨浩见此情形,诧异地问道:“晋城啊,你没有弄错么,这……来的真是个大商贾?我怎么瞧着像是什么大户人家嫁闺女呢?”

章节目录

步步生莲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小说看看网只为原作者月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关并收藏步步生莲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