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折惟正、折惟信兄弟俩起了床,刚刚漱洗完毕用罢早餐,就被折子渝叫到方厅里去,把他们两个好一通教训。其实他们兄弟常常留连花丛,折子渝并非不知,可是以前还没有一回像今天这样责难过他们。

    两兄弟莫名其妙,也不知道小姑姑今天哪儿气不顺。他们哪里晓得折子渝今番如此动怒,不是因为他们逛了窑子,而是他们还带了杨浩同去。折子渝对杨浩如今虽未动了十分的心思,却已有了七分的中意,这两个小混蛋自去风流也就罢了,还拉了可能是他们未来姑……咳咳,想想就有气。

    折惟正、折惟信两兄弟满心委曲地被比他们还小着一些的姑姑骂了个狗血喷头,唯唯喏喏地便表决心,赌咒发誓地表示今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折子渝这才消了点气儿,正要让他们将功赎罪,去把杨浩邀入折府,以便找个机会相见,折惟昌就跑了进来,他一路跑一路嚷道:“大哥二哥,杨钦差来了,跟叔父正在堂上争吵,啊……小姑姑。”

    折子渝霍地站了起来,问道:“他们在吵甚么?”

    折惟昌咽了口唾沫道:“杨钦差不知从哪儿听说我爹把那些北汉百姓安置的地方有些不妥当,今天一早就来见叔父,要求叔父提供芦河岭的地图,说明安置在那里的原因。叔父说这些子民既已安置在西北,理当用节帅安置,不须他再操心。他却说官家圣谕未下,他这钦差便责任未了,既然叔父不愿配合,那他无论如何也要赶赴芦河岭一探究竟。”

    折子渝眉头微微一皱,轻轻踱了两步,回首问道:“赤忠如今仍在芦河岭?”

    “是啊。”

    折子渝沉吟片刻道:“去告诉你二叔,就说我说的,让那杨钦差去吧。”

    折惟昌一呆,吃吃地道:“可是,当初爹爹说……”

    “呆子!”折子渝瞪了他一眼,说道:“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要你们拖着他,瞒着他,可不是人家明明都知道了,还要硬拦着他。他是钦差,不是罪囚,如果执意要去,你怎么阻拦?那不是显得咱们心虚,更加弄巧成拙了?”

    她坐下来道:“你们也知道,咱们西北地广人稀,增加这五万军民,十年后可能就是十万,十五万,那对咱们折家的发展是大大有利的。你爹担心的是朝廷把他们控制在手里,利用这股力量对我折家不利。可是如果咱们把那那五万百姓送到那里就袖手不管,那他们本来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这下也要与我们为敌了。本来我不愿插手折府大事,不过现在大哥不在,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忙好了,这事我会妥善处置,你快去,叫你二叔答应了他,立即派人护送他往芦河岭一行。”折惟昌听了连忙返身跑了出去。

    女人就是这么感性的,在别人看来哪怕有万般错处,只要有那么一条合了她的脾胃,她就怎么瞧着怎么顺眼。原本府州的军国大事她是能偷懒就偷懒,如今事关杨浩,她就要尽些心思,琢磨怎么想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尽量妥善解决这件事情了。

    那边折御卿得了折惟昌通风报信,他素知小妹机智,便顺势改了口风,答应派人随杨浩往芦河岭一行。待安排了人随杨浩离去,他立即匆匆赶到内宅去见小妹,想问清楚她的心思。

    到了后宅小妹的闺房,折御卿吃了一惊道:“子渝,你这是要做甚么?”只见折子渝玄衣玄裤,纤腰一束,这样的胡服打扮似是要乘马远行,折御卿自然大为意外。

    折子渝见到他来,微微一笑,说道:“二哥,我方才仔细考虑过了,对大哥的计划做了一些补充。”

    “二哥你坐。”折子渝给他斟了杯茶递到他手边,也在下首坐了,侃侃而谈道:“二哥,这五万汉民入我府境,既是一利,又有一害。利者在于,一旦这五万人口为我所用,便凭空增加一股力量。若是这五万人口被朝廷控制,便如在我腹心安插了一个钉子。所以大哥才把他们安排在芦河岭,目的就是靠着三方势力的压制,使他们就算被朝廷控制,也不能产生什么作为。”

    “着哇,大哥正是这个意思,怎么,你觉得大哥这样做不妥?”

    折子渝摇头道:“不是不妥,而是还不够。”

    “此话怎讲?”

    “把他们往那儿一安排,任其自生自灭?不错,那样一来,对咱们的威胁是没了,这支力量也葬送了。这还是最好的打算,他们一旦心生嫌隙呢?若投了麟州还好,杨家的势力和地盘都不及我折家,又是唇齿相依共抗夏州的盟友。若是他们为求生存改投夏州呢?”

    折御卿迟疑道:“投靠夏州……不太可能吧?”

    折子渝微微一笑,说道:“有甚么不可能?你别忘了,他们来自北汉,并非大宋子民,一旦大宋弃之不顾,折家送之入死地,他们向谁表的忠心?有什么理由不为了生存而自寻活路?如果那五万军民有了危险,一怒之下干脆投了夏州则不无可能。”

    折御卿脸色微微一变,折子渝又道:“再者,从朝廷上来说,把他们安排在那儿,朝廷就算有安置流官的心,也无力利用他们做什么事了。如果我是官家,眼见已定定居,干脆就把他们做了弃子,安置一个倒霉官儿去打量,却不必要他们来做什么事,一旦他们受到攻击,这守土之责便是折家来负。真要是让他们被党项诸部灭了,焉知来日这件事不会成为官家讨伐我折氏的一个理由呢?”

    折御卿脸色凝重起来,缓缓点头道:“子渝所言有理。大哥急于出征以应付赵官家,所以考虑难免不够周详。你二哥我又一向不擅谋略,那么依你之见,咱们如今应该如何补救呢?”

    折子渝道:“那块地方,并非不毛之地,水草丰美,沃野千里,的确适宜定居久住。所谓的险阻,不是天地之险,而是人力促成。三方势力交界之处,哼!那是站在大宋官家的角度看的,如果我们稍表善意,就能抢在朝廷之前把民心争取过来,让他们知道,所谓的危险,只来自于党项一方,府州折家和麟州杨家都是他们的靠山。有了希望,他们才不会动摇,危急中伸出援手,才能化可能之敌为必然之友,去一敌而增一友,这不是好事吗?”

    折御卿急问道:“具体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折子渝道:“如今朝廷的主张还没有下来,咱们可以抢在朝廷前面,先从那数万军民中选择一有威望者暂任团练使,以管理这数万百姓。再送些米粮、武器给他们,使他们拥有自保之力。这样,有他们帮咱们守住一角,就相当于咱们在那里驻扎了一种大军,以后麟、府两州之间的粮道,也能更安全些。朝廷派了流官来时,已然失了先手,哪那么容易就扭转局势?这暗中较力,咱们折家可是近水楼台呀。”

    麟州杨继勋与府州向来同气连枝,共进共退,除了杨家本身实力不及折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麟州本地所产的粮食不够当地军民的供应,需要从外地买粮,这粮道,必须经过府州地境,可以说府州是扼住了麟州的咽喉的,所以根本不用担心麟州会造他的反。

    然而府州往麟州运粮,每次都要动用大军护送,劳民伤财。盖因夏州李氏时常纵容麾下各部扮强盗过来抢粮,为此双方每年都要大打出手,只不过李家打的是土匪的旗号,他们势大,一旦撕破脸皮,势必更加肆无忌惮,折杨两家只好装聋作哑,只当自己打的是土匪。

    想起这些因素,折御卿便道:“子渝所言有理。送他们些粮米武器,这个主为兄还是做得的。不过……这事也不必你亲自去吧,派几个亲信的将领去送粮草军械便是。”

    折子渝笑道:“你的人还是要派的,我只是跟去看看热闹,多了解一些那里的情形,才能做到心中有数,对症下药。”

    折御卿想想此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便道:“成,那你自己小心一些,需要取用些什么东西,你只管与任卿书说,要老任去安排就是。夏州李氏贪得无厌,为了让他们配合咱们鼓惑党项七部作乱,大哥给了他们一大笔好处,可是这才几天功夫,夏州李氏的信使又到了,说李继筠过些日子还要到府谷来,与咱们商谈借道往中原销售皮毛的事情,说不得是要在这过境的税赋上再动脑筋了,我得与几位幕僚好生研究一下对策,你若能及时赶回来最好,有你这女诸葛在,二哥才放心。”

    折子渝嫣然一笑,说道:“小妹省得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她麻利地挽起头发,用一方洁白的手帕包了,整个装扮干净利落,登时就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俊俏女子:“二哥,那我走了。”

    折子渝话音可落,就见她那小侄儿折惟忠屁颠屁颠地跑了来,号啕道:“我要姑姑,我不要孵蛋了,我要跟姑姑出去玩,不带我去我就哭,哇……”

    ※※※※※※※※※※※※※※※※※※※※※※※※※※※※杨浩与折御卿一番交涉,折御卿大打官腔,敷衍了事。杨浩使命已了,虽持着钦差节钺,却也辖制不了人家,两厢里正在据理力争,一个少年公子走进来对折御卿附耳低语几句,折御卿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但送了他芦河岭附近的地理形势图,还一口答应派人随他前去,然后便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大门。

    杨浩心中纳罕,但他此时牵挂着已在芦河岭上扎下根来的数万百姓,也无暇去揣测其中缘由。他匆匆赶回驿站,下了马车正在进院,便听旁边一声兴奋的呼唤:“杨浩大叔!”

    “狗儿?”杨浩欣然转头,就见马燚趴在一辆马车里,正兴高彩烈地向他招手。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调养的好,杨浩发现她两眼有神,原本腊黄的脸色变得白晰中带着几分粉嫩的红润,看起来倒像一个俊俏的小姑娘似的。

    杨浩走过去,欣然笑道:“狗儿,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大叔很想你呢。”

    马燚趴在车棚里依依不舍地道:“我也想大叔,我跟师父爷爷去落霞山栖云观住了些日子,现在要去太华山了。杨浩大叔,狗儿要有很久看不到你了。”

    马大嫂从车上下来,向杨浩福了一礼,诚挚地道:“杨大人,若非你的照顾,我们娘俩儿在这兵荒马乱里,早就成了一堆白骨。老仙长收了我的孩子为徒,我也要随去太华山,今日赶来,只为向大人您道一声谢。”

    杨浩忙道:“马大嫂,您千万不要客气。老仙长是很有本事的人物,狗儿能随老仙长学艺,将来必定会有一身大本领,这是好事儿啊。”

    马大嫂见李员外、折姑娘对扶摇子都是恭敬礼遇,也知道这道士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听了欢喜道:“杨大人说的是,我这孩儿命好,连遇贵人呐。”

    马燚恋恋不舍地道:“杨浩大叔,等狗儿跟师傅爷爷学了一身大本领,就回来找大叔,跟在大叔身边做事可好?”

    杨浩笑道:“好啊,大叔求之不得呢。”

    马燚振奋起来:“那,大叔,咱们就一言为定啦。”

    “呵呵,好,一言不定。”

    马燚举起手来,杨浩弯腰探进车棚,与她柔软的小手“啪啪啪”地三击掌。目光一闪间,杨浩发现扶摇子也在车厢里,正侧身而卧,呼呼大睡。

    马燚与他三击掌,脸上露出甜甜的笑意,可是随即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道:“可是……狗儿才九岁,还要好多年呢。”

    杨浩笑道:“也没多久啊,塞外许多人十二三岁就能上阵杀敌呢,咱们汉儿比他们差在哪里了?有老仙长这样的大宗师调教,狗儿将来一定会变得如狼似虎。”

    狗儿淡而细的双眉轻轻一皱,啊了一声道:“要如狼似虎啊?又凶又丑的,好难看。”

    杨浩哈哈大笑:“说的是,狗儿艺成下山来见大叔时,应该穿一件杏黄道袍,背一口宝剑,衣绣北斗,大袖飘飘,扮一个仙风道骨、年轻俊俏的小道童,呵呵……”

    丑小鸭化天鹅,也不过如此了。马燚听了也是嘻嘻一笑,一想自己会有那样一天,登时满心激动,离别的愁绪都淡了。她只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让一个漂漂亮亮的自己出现在杨浩大叔的面前。

    杨浩又看了一眼酣睡不醒的扶摇子,说道:“狗儿,大叔正有一件急事要马上赶去做,不能陪你说的太久了,待你做好了本事,大叔等你来。”

    “嗯!”马燚认真地点头:“狗儿九岁了,大叔刚刚说的,十二三岁就可上阵杀敌,那我……一二三四……顶多三四年,就下山来找大叔。”

    “不急不急,你多学几年本事,本事越大,才能越帮大叔的忙。”杨浩笑笑,其实没太往心里去。孩子心里总有许多理想,随着年龄的增长,理想便要面目全非。这小家伙今日这么想,谁知道几年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主意。

    他亲昵地摸摸狗儿的脑袋,对马大嫂道:“马大嫂,杨浩公务繁忙,这就告辞了。”

    马大嫂忙道:“杨大人慢走。”

    杨浩又向呼呼大睡的扶摇子深施一礼,漫声道:“老仙长一路顺风,狗儿……就拜托仙长了。”

    扶摇子犹自沉睡,杨浩又向狗儿一笑,便大步进了驿站。

    李员外家派来的车夫挥动长鞭,他们的马车向前方驶去。马大嫂在车厢里盘膝坐定,揽过女儿道:“傻孩子,知恩图报,娘教你的就是这个理儿,也不会去阻拦你,可你是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上阵杀敌?又怎么为杨大人效力。”

    狗儿反问道:“女儿家怎么就不能上阵杀敌,娘还不是从小拿狗儿当男孩子养。”

    马大嫂在她头上弹了一记,嗔道:“那是因为你爹一直想要个男娃儿。后来,兵慌马乱的,当你是男娃儿安全些,你还真把自己当成男子汉了?不懂事的小丫头,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衙门里,根本不准女人当差做事的。”

    狗儿不服气地一晃脑袋:“那狗儿就一直扮男人,那样大叔就肯收下我了。”

    一旁扶摇子微微张开一线眼睛,听着母女俩的争执,心神已飘到了雁门关外的紫薇山上:“折姑娘替我往关外送信的人已经上路了吧?那天机,我陈抟道行浅薄,是看不出他的来历啦。这回就看你纯阳子的本事了,也不知那老不正经的牛鼻子愿不愿意走这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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