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结束之后,高文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处理领地事务,而是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赫蒂:“上午政务厅那边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有,”赫蒂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冬季的工作计划已经安排下去,今天上午只有一些日常事务——可以交给助手来处理。”

    “那就先别忙着去政务厅了,陪我去城里走走。”

    十几分钟后,高文和赫蒂便已经来到了塞西尔城的中心街区,而琥珀作为近卫也一起跟了出来。

    走在这座新生城市的街头,扑面而来的是塞西尔城独有的生机与活力,耳旁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人声和车马声,视线所及都是精神饱满、充实而健康的市民,虽然现在已经进入深秋,由于巨日活性降低,天气正一天比一天冷,可是这些许寒冷丝毫没有影响到塞西尔人的生活——相反,由于北岸新城区一大堆新工程的开启,无数的工作岗位和生活机会正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座城市,走上工作岗位,此刻的塞西尔,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热闹。

    然而仅仅在两年多以前,这种事情对于安苏人都是不可想象的——甚至对大陆北方的任何一个国家而言这都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每当走在塞西尔城的街头,高文便会油然而生一种欣慰感,这种欣慰感也会让他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活着的事实,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这个世界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和行动都不是没有意义的。

    琥珀跟在高文身旁,她有些奇怪地看了后者一眼,似乎从那张看起来颇为威严的面孔中看到了一点点异样:作为领主的近卫,她跟在高文身边的时间甚至比赫蒂和瑞贝卡都长,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已经熟悉高文每一个表情中的细节,她能看出高文有心事,但却不知道该不该问出来。

    好在另一边还跟着赫蒂,赫蒂或许不如琥珀那么擅长察言观色,但她是一个细致敏感的人,在些许犹豫之后,这位“大管家”关心地开口了:“先祖,您有心事?”

    高文确实是有心事——他在思索磐石要塞外面的那场内战,思索塞西尔公国还有几年安稳发展的时间,思索圣光之神和其他神明的威胁,思索那些已经沉寂了将近一年的邪教徒是不是在酝酿新的阴谋,但在赫蒂略有些担心的视线中,他只是貌似随意地说道:“卢安城平定下来之后……我们就可以安心发展几年了。”

    “如您所说,”赫蒂微微低下头,“一部分生产与建设计划已经排到了明年下半年,只要外部局势没有大的变化,接下来几年将是公国最关键的发展期。”

    “是啊……前提是外部局势没有大的变化……”高文慢慢说着,脑海中却不由得想到了那个强大而虎视眈眈的国家:提丰,那个已经走在变革关键路口的帝国,还会坐视安苏内战多久?他们究竟准备在安苏衰弱到什么程度的时候动手?

    或许该加速一下丹尼尔那边的安排……

    然而高文的思索突然被不远处街道上的一幕景象打断了。

    他看到一群人从街道拐角处走出来,每个人脖子上都戴着用某种灰白色茅草编织成的草环,他们手中拎着口袋,并不断从口袋中掏出白色的小花,别在沿途的每一扇房门上,他还突然注意到很多路上的行人其实也戴着白色的小花——有的戴在领口,有的别在帽子上,有的则干脆拿在手上。

    “那是什么情况?”高文抬手指着不远处,“他们在做什么?”

    琥珀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口说道:“哦,过两天就是安灵节了,城里很多人都在准备呢。”

    “安灵节?”高文一头雾水,“是个节日?去年有过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赫蒂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一些迟疑:“去年……去年其实也有节日活动,但那时候领地还很不安稳,物资也很紧张,所以只有一些很小规模的活动,您大概是没有关注到。”

    “是这样么?”高文仍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怎么从不知道这个节日?”

    赫蒂看了高文一眼,脸色略有些古怪起来:“这个节日……您不知道也是正常。它是在您当年……战死之后才有的。在每年霜月的45日,人们要以佩戴草环、在房门和衣服上装饰告死菊、举行夜间篝火仪式以及舞蹈的方式来纪念死者,和死者的灵魂进行沟通。”

    “哦,我‘死后’的节日啊,怪不得,”高文恍然大悟,然后紧接着就醒过味来,“等会,霜月45日?那不就是我七百年前最后一次上战场……”

    “如您所想的那样,”赫蒂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这个节日是纪念您的——最初只是塞西尔领的人民自发举行的纪念仪式,然后先君查理和其他的开国公爵也各自举行了纪念您的活动,等到了安苏27年,它就成个全国性的节日了……”

    高文:“……”

    这意思就是过两天全安苏的人就要集体戴着花烤着火载歌载舞地庆祝他的忌日了么?!

    他这时候是真想跟尼古拉斯蛋一样说一句“妈耶”,但考虑到老祖宗形象好歹是强行忍住了,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满脸古怪地嘀咕起来:“你们这……不是,我都已经活过来了,大家还过这个节日就不觉得有哪不对么?”

    “没办法……毕竟已经七百年了……”赫蒂脸上的表情已经快纠结死了,但她知道老祖宗此刻肯定比自己还纠结,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下去,“这个节日的起源已经成为历史书上才会写的内容,只有贵族和学者才知晓一二——而且还得是学业比较精的那种,对于普通民众而言,安灵节已经演化为一个普通的节日,是他们纪念先祖、告慰先人、沟通灵魂以及祈福求平安的日子……这个……您应该理解……”

    “我……”高文已经出了一脑门子的白毛汗,但使劲寻思了一番之后他发现自己还真的只能理解——“自己”死了七百年,除开最初的十几年之外,一代代的安苏人早就习惯了在这一天纪念祖先,在这个存在真神、大部分仪祭性节日都跟神明有关的世界上,这恐怕是仅有的一个与神无关的仪祭节日了,他不理解还能干嘛?

    “好吧,我理解,我理解,”高文颇为头疼地揉着眉心,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么多心事都直接退居二线了,“庆祝就庆祝吧……”

    赫蒂松了口气,她刚才可是紧张的要死,毕竟这个节日虽然是“纪念伟大的先祖”,理论上是充满荣耀的事情,但先祖本人从棺材里爬出来之后还认不认为这件事值得纪念那就另说了,平心而论,她并不觉得全国的人都围着篝火跳着舞纪念自己的忌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且他们还每年都这么干一次……

    但她这口气刚松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匀,就被一个突然传来的、活力十足的声音给打断了:“祖先大人!姑妈!啊还有琥珀!你们在这里啊!”

    赫蒂抬头一看,正看到瑞贝卡连蹦带跳地从远处跑来,而且她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傻狍子手里抓着一大把的告死菊……

    当场她就清晰而冷静地意识到:哦豁,完蛋。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瑞贝卡便已经跑到高文三人面前,这姑娘先是乐呵呵地跟高文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看向赫蒂:“姑妈!安灵节快到了哎,咱们去年错过了,今年应该要正常过了吧?”

    赫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瑞-贝-卡——”

    瑞贝卡一点都没意识到气氛有哪不对:“啊?”

    赫蒂张了张嘴,刚要提醒这姑娘回忆一下安灵节的由来,却没想到一边安静旁观了半天的琥珀突然开口了:“说起来,你们塞西尔家族的成员是怎么过安灵节的?”

    琥珀,优秀的军情局负责人,间谍头子,情报战和破坏行动专家,教科书级舆论战“卢安觉醒”事件的最大推手之一,人生有三大特长:偷坟掘墓,溜号跑路,以及拱火。

    瑞贝卡直接就掉坑里了,特高兴地开始讲:“其实大部分内容和大家都一样啊——白天的时候把告死菊装饰在门口和窗沿下,这样就能让先祖们找到回家的路,然后晚上举行篝火晚会,吃吃喝喝,跳跳舞什么的,还要多准备出一份食物,来招待先祖的灵魂,第二天清晨的时候收起所有的告死菊,把它们送到家族墓地,这样就能把灵魂送回到他们安眠的地方……”

    瑞贝卡一边说着,一边看向高文:“对了祖先大人,您要不要……诶?”

    高文面无表情地看着瑞贝卡:“要不你直接把手里这花给我?还能省的你折腾。”

    瑞贝卡:“……”

    高文又看向赫蒂,继续面无表情:“这孩子的历史没学好也就罢了——就没人告诉她安灵节的起源问题么?好歹是家族继承人。”

    瑞贝卡这时候终于彻底反应过来,带着一脑壳的冷汗唰一下子站直了身体:“我……我知道的!安灵节最初是为了纪念开国公爵高文?塞西尔而举办的纪念活动,在安苏27年正式成为一个节日……”

    高文忍不住敲了这傻狍子的脑壳一下:“你这不是都知道么!”

    瑞贝卡揉着被敲的地方:“我就是没反应过来……”

    高文一脸无奈:这么个能在魔法技术和机械领域无缝切换的天才脑袋,怎么在别的领域就耿直的跟末梢坏死似的?

    瑞贝卡一边关注着高文的表情变化一边缩着脖子:“那……那我们家还是不要过安灵节了……反正祖先大人您也活过来了。”

    然而高文却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复,他只是看着不远处街道上那些正在为安灵节做准备的人群,心中却突然泛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终于打破了沉默:“安灵节……还是要有的,今年我和你们一起过。”

    这次不光是赫蒂和瑞贝卡瞪大了眼睛,就连旁边看戏的琥珀都吃了一惊:“哈?!你这是什么爱好?”

    “已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人是不需要纪念的,但另一些灵魂……需要慰藉,”高文轻轻呼了口气,“旧塞西尔那场火……过去两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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