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体检,只是在简陋卫生所走个过场。

    矿上招工难,有人愿意来都不错了,只要你没有病怏怏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大概是不会撵你走的。

    袁艳给安排了宿舍,条件还算不错,六张高低床,有卫生间,能洗澡上厕所,不是臆想中的“简陋民工房”。

    “你俩的行礼呢?”袁艳撇了撇嘴问:“就这么光杆灰葫芦来的?”

    “这有卖床单被褥的吗,我俩想买一套。”张上说。

    “你还真是嫩的可以,这满山荒凉,除了煤就是煤,去哪偷商店?要买得去城里。”

    “……”好吧。

    “以前有人睡过的褥子,你俩要不要?”

    “要……”张上应着,出来外边哪有周全,反正没打算一直呆在这,等摸清矿上的情况就逃跑……

    一番操弄,已经是下午五点,袁艳也走了。

    结果她前脚走,宿舍里后脚就来了陌生人,看这打扮像矿上的线路维修工,裤腰后边还别着扳子和改锥。

    搁玻璃窗外瞅了瞅,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注视两人问:“今天新来的?”

    “你是?”

    “我是矿上检修组的,闲着没事,找你俩唠唠。”

    “哦……”张上打量他,我们好像没这么熟吧,但想了想,可能人家性格比较热情,伸手说:“叔,请坐。”

    “小伙子有礼貌。”检修工笑了笑,自来熟地坐床边,“我看你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舍得来这受这份罪?”

    “家道中落,家里做生意赔了,没钱给我霍霍了,听说矿上工资高,也想体验一下生活,就过来了。”

    “矿上这点工资还高?”检修工笑笑说:“累死累活一个月,连奖金带基本工资拿两千块,还不够打一次麻将的。”

    口气挺大……这是张上对他的第一印象。

    “你这兄弟……”检修工从进门就注意陈连尉了,那副冷峻表情令他感觉似曾相识,“你这兄弟没毛病吧?”

    “没事,好着呢,他这人木讷,不爱说话,跟谁都这样。”

    张上心中腹诽,矿上的人就是不一样,能察觉陈连尉的不正常。

    尽管从庞龙虎手里把陈护卫救出来已经一年多了,但曾经的经历没法抹去,将跟随他这一生。

    此刻又要下煤窑,大概是起了幻觉,想到往事,所以表情更冷了。

    “那就好,那就好……”检修工笑笑,没往心里去,突然献媚地往前探了探头说:“小伙子,矿上有发财的机会,你想不想搞?”

    “什么?”张上倏然皱眉,心中警觉,苗克邦说这矿上混乱,果然露了马脚。

    “咱矿上不是所有人的工资都一样,也分工种,分班组。”顿了顿,鬼鬼祟祟扫视四周,怕被人听墙角,说:“有个工种每月工资六千块,你要不要试试?”

    “六千?”张上努力眨眼,不相信,“什么工种啊?”

    这时候的六千块,别说在小城市,就算去帝都,魔都,都不算低工资了。

    企业高官,比如刘德顺和苏瑛,他都只开到五千工资。

    检修工的声音更低了,探头过来嘀咕:“其实工种都一样,只是下矿的时候,一个在山正面,一个在山背面。”

    “怎么个意思?”张上似懂非懂。

    “你看你这小孩,不学无术。”检修工佯装生气,训斥两声说:“山正面是大老板的矿,后边是矿长的矿,懂了不?”

    张上闻言,深吸一口气,咽了嘴里的吐沫,注视检修工的狗头脸,不知该说什么。

    他昨天晚上从苗克邦那里看了红崖煤矿的资料,储量一亿多吨,直接占了一座山。

    你在山头上根本看不到远处山里的情况,如果有人在山里偷偷挖你的煤,未必能察觉出来。

    更何况,这是矿长自己搞的“黑口子”。

    昨天听苗克邦说,朱新宁遇刺,是因为整个红崖煤矿的管理层全被收买了,连护矿队都叛变了,所以他在干掉吕治鸿的时候,被人掏刀拼命,才折了。

    山里开黑煤窑,挖了煤,得运出去才能换钱,总得有卡车路过。

    矿上的人不是瞎子,只要有人找朱新宁告状,矿长都得歇菜。

    除非你能把整个矿上的人拧成一股,满足所有人的胃口……比如,工资翻倍?年终奖多给好几万?

    张上不得不说,这吕治鸿真是人才,这手玩得漂亮啊,中饱私囊,乾坤挪移,借鸡生蛋,想不富都难。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检修工见不回话,以为他在衡量,掏烟点上,陶醉地吸一口,问。

    “山后边的矿环境不好吧?”

    “你是不是傻?”检修工很想扇他一巴掌,“环境要是和前边一样,人家怎么舍得给你开六千工资?风险有多大,收获就有多大,你在后边一年等于前边三年,人有几个三年?”

    “后边人多吗?”张上佯装天真好奇地问:“如果人多我就去。”

    “多,比前边的人还多。”检修工忽悠说:“后边可热闹了,尽是和你一样的小伙子,搁后边干两年,手里攒十来万,娶媳妇还不跟玩一样?”

    “我考虑考虑吧,不是还得培训呢嘛,等培训完再找你。”张上没有立马答应,先见了狗蛋再说。

    “那成。”见没一口拒绝,检修工知道这事有戏,脸上笑开花。

    每劝到后山一个,他都有一万块钱提成,来钱贼容易,只要你能昧得住良心……但是两千块钱真不够打麻将啊。

    ……

    狗蛋来红崖煤矿已经有几个月了。

    从初来的奔放热情,心怀大志……到如今,人比天忧愁,整个人沉闷到可以连续几天不与人交谈。

    有时他想过逃跑,离开这个满是艰辛与泪水的地方,可天下之大,你又能去哪呢?

    身上背着通缉,人生暗淡。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矿井下出来。

    其他工人第一件事就是散烟,狠狠地抽,发泄这一天的苦闷和烟瘾,但狗蛋不抽烟,只是低着头,径直往宿舍走。

    直到……那穿着光鲜亮丽的孩子,还有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装。

    “你……你俩?”狗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瘦了这么多啊?”张上省视许久不见的狗蛋同志,满脸漆黑,浑身煤粉,心里一声叹,意气风发不再,变沉稳了。

    “你俩怎么来了?”狗蛋突然兴奋起来,就像住了十年监狱的牢犯,突然有亲戚探视,内心的激动无法言喻。

    “来看看你,顺便过几天矿工的瘾。”

    三人并肩子往宿舍走。

    “你要来这当矿工?”狗蛋声音提高了几分,“难道你把家业败完了?”

    “败屁啊。”张上撇嘴说:“有个朋友出了事,让我替他管煤矿,所以来探探情况。”

    狗蛋有点哆嗦,最近出事的好像只有大老板和矿长。

    而大老板出事前留话,让一个叫“张上”的人接管煤矿,他一直不敢相信是眼前这个张上,只以为重名……

    此刻一听他这话,狗蛋觉得春天好像要来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将要降临。

    激动到语无伦次,浑身抖如筛糠是什么样子,张同学今天可算见到了……

    “别抖了,看得我紧尿。”顿了顿,声音沉下去说:“这矿上什么个情况?”

    沉思一下,整理头绪,狗蛋心里有点黯然,突然不看好张上了。

    “这红崖煤矿,说是大老板的矿,其实已经归吕家了。”

    “什么意思?”张上皱眉。

    “应该有人找过你了吧,工资六千,去后山下矿。”

    “嗯。”

    “那后边就是吕家开的黑口子,吕治鸿虽然死了,但这矿上一点都不乱,该干嘛还干嘛,因为一直以来做主的都是他儿子吕治歌。”

    “吕治歌?”张上来了兴趣,虽然没见过,心里却突然有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感觉。

    人的格局,所做的事情,窥一斑而知全豹。

    这位吕治歌绝对是人才,只凭他能糊弄朱新宁,敢在猪哥手下虎口夺食,就说明这人胆大包天。

    更能把煤矿经营得滴水不漏,连护矿队的那些人都可以收买过来,这绝对不是给钱就行的。

    没有非同一般的手段,退伍军人哪那么好收服?

    “其实大家都知道山后边有黑口子,但没人举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欠你的工资就成,管那些闲事干嘛?”狗蛋无所谓地说。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才能把矿拿回来?”张上摸着下巴问。

    狗蛋清楚,未来能不能成大人物,就看今天的表现了……

    心里突然冒出“煤老板”这词。

    或许,我也能过一把暴发户的瘾。

    但是臆想归臆想,实际操作起来他也没办法,苦笑。

    “你几乎不可能把矿收回去,除非你像大老板那样,有那么多带枪的保镖,武力镇压,或者许利大伙,保护大家的利益,管理层双倍工资,如果你这么做,听说大老板不只一座矿,其他的涨不涨?”

    顿了顿说:“或者来最狠的,遣散所有人,煤矿关停,改制重组,可现在正是煤价疯涨的时候,没人和钱过不去。”

    “按你这么说,我还得把这矿拱手让人不成?”

    “也不是这么说,如果你能把吕治歌干掉……”

    狗蛋看了看陈连尉,还要继续说什么,却被张上打断,“那是最后手段,野蛮人才用,出来行走社会,如果一不顺心就杀人,那还要规矩有什么用?”

    “干脆回野人时代算了。你杀他,他杀你,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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