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这么说时,心里头闪过一丝疑惑,面上却不露分毫,抬头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坦然应允,欣然起身,不禁自嘲一笑。

    他是想到,这人莫不是那等走南闯北招摇撞骗的骗子吧,到处靠这样行骗来吃白食,转念间,则觉得自己身为一郡太守,就算是给人吃上几顿白食,那又有什么打紧。

    刘备如此心里想法,那人自是毫无所知,将绢帛往竹竿上一卷,随手拎在手上,丝毫不顾集市上来来往往众人诧异的目光,跟刘备并肩而行,坦然自若。

    回到太守府,刘备吩咐下去,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即备好一桌宴席,刘备邀那人共饮,只说些逸闻趣事,气氛融洽。

    酒过三巡,刘备放下酒樽,拱手问道:“备听兄台之言,天下大乱已至,如今的太平只是春花夏蝉,转瞬即去,备不才,愿闻其详。”

    那人面色一敛,腰背微挺,只是他体形瘦削,背已微驼,即使挺直腰背,亦是微微佝偻。

    “天下方乱,八王并立,使君据平原,为孔青州守御西境,上有袁冀州,西有刘兖州,东郡曹孟德,使君以为,平原盛世之景,尚剩多少时曰哉?”

    刘备沉默半响,答道:“先生的意思是,备该当早做打算?”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刘备对那人的称呼,已由兄台,升格为先生,隐隐然间,他就认为,这人只怕不是骗吃骗喝的,而是真有真才实学。

    这么微妙的变化,那人貌似毫无所察,点头答道:“是,使君既有匡扶汉室之志,当知平原,乃至青徐之地,偏处一隅,却又正处南北要冲,无论是河北南攻淮扬,还是淮扬北攻河北,青徐都首当其冲,南北枭雄,必欲先拔之,而后再图其他。”

    刘备眉头大皱,此人所说,其实也是他所担忧的事,只是目前他最为担忧的,其实还是东郡太守曹**。

    沉吟片刻,他诚心问道:“既如此,依先生之见,备该当如何自处?”

    那人身子微倾,笑道:“某有上中下三策,使君愿听哪一个?”

    刘备不假思索答道:“先听听下策如何。”

    那人身子收回,答道:“青、徐之地,虽则是南北枭雄均欲得之而后快,可当今之势,州郡虽多,有雄心者,却屈指可数,无论是河北,还是淮扬,均各有各的难处,使君如乘此良机,取孔青州而代之,以之为根基,而后取徐州、兖州诸郡,待河北、淮扬枭雄并起,使君亦羽翼已丰,足可与南北枭雄抗衡。”

    见到刘备眉头高高皱起,那人不待刘备回答,即自顾自答道:“此策须使君早作图谋,取孔青州而代之,使君宅心仁厚,一来难践行此策,二来于使君名望亦有损,故此策虽佳,只能为下策而已。”

    刘备点头,轻声“嗯”了一声,抬头问道:“上策呢?”

    “使君弃平原郡守之职,南下荆襄,暂屈尊于刘荆州之下,积蓄实力,待天下有变,使君即可寻机取而代之,而后无论是兵出南阳,染指中原,还是西溯大江,取蜀川、汉中,图谋关中,皆可随天下情势而变。”

    刘备眉头皱得更狠,眉心处显出三条深深的沟壑来,对那人将此对策视为上策,很是有些不解。

    那人也不吭声,静静地看着刘备,沉默好一会儿,估摸着刘备该当想得差不多了,才解释道:“平原,乃至青徐,无险可守,又都是南北枭雄必争之地,使君既不忍下毒手,得青州,仅凭一郡之地,当无法抗衡南北枭雄,既如此,何不跳出中原这个大漩涡,以荆襄为根基,进,可北上中原逐鹿,退,亦可划江而治,平分天下。”

    刘备终于长叹一口气,缓缓道:“刘荆州自立为襄阳王,其志在天下,如何又能容得下备?”

    这个时候,刘备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句大实话,荆州刘表,平原刘备,都是汉室宗亲,彼此还可以攀上点亲戚关系,他以为,这个时候弃平原太守之职,前去投靠,刘表必起疑心,难以容下他来。

    那人微笑摇头,连声道:“不然,不然!”

    说完,迎上刘备询问的目光,解释道:“刘荆州虽自立为襄阳王,但以某观之,其人虽位列名士,但虚有其表,难有大志,保荆州一地尚可,北上中原逐鹿,则志、力皆无,不然,他如何能容张济盘踞南阳?使君此时志向未显,寻个由头,南下荆襄,刘荆州必不疑有他,如此徐徐图之,广纳贤才,何愁大事不成。”

    刘备仰头朝天,手抚颌下长须,沉思不语,良久才谓然长叹一声,看向那人,问道:“如此一来,备还是听听中策吧。”

    那人对刘备此举,也似是早有所料,哈哈一笑,道:“使君果真是仁厚之人也,怪不得能化解青州蛾贼之厄,名、利双收。”

    刘备脸现苦笑,连声谦逊,那人道:“中策么,依旧立足平原,广纳贤才,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一捱有变,即乘势取周边诸郡,吞之以壮大自身,只是,那时,使君万万不可存了妇人之仁,以致贻误良机。”

    那人的前半句,刘备是听明白了,后半句,则听得有些晕里晕乎,既似是在提醒他,宅心仁厚是个优点,可一旦仁厚过头了,那就是妇人之仁;又像是在隐隐地责备他,不该如此仁厚得有些瞻前顾后。

    因为这个所谓的中策,站在刘备的角度上来看,还不如方才的下策来得更符合利益,既然如此,那何不现在就开始积极谋划,取孔融这个青州牧而代之呢?

    不过这后半句,那人显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刘备沉思片刻,即面露微笑,长身而起,对着那人躬身一揖到地,诚声道:“备不才,今曰听先生高论,顿觉茅塞顿开,备虽愚钝,却心怀社稷黎民,万望先生不弃,共襄大业,先生在上,且受备三拜。”

    那人倒也坦然,坐在位上,受了刘备三揖,而后才起身,对着刘备拜道:“主公!”

    拜必,两人同时仰头,哈哈大笑,极为欣慰。

    名分既定,二人再分宾主坐定,刘备这个时候,才抚须问道:“备尚未知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微微欠身,笑答道:“某乃颍川戏志才,无字。”

    说完这话,戏志才停在那里,看着刘备。

    刘备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对戏志才道:“备虽宗室之后,奈何家室早衰,与母相依为命,织席贩履为生,时人多有鄙视之意。当今天下方乱,有志者,何拘出身,何惧时人白眼,当年高祖起于亭泗,帐下亦多屠狗之辈,备今曰得遇志才,实乃三生有幸,万望志才务以出身为念才是。”

    戏志才动容,起身对着刘备一揖到地,道了声:“主公!”

    这一次,戏志才是真心诚意,先前在东郡时,太守曹**的筵席上,当他与郭嘉等人逐一自报名姓时,他注意到,曹**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多少有些不太自然。

    至于这是否是他自己的错觉,戏志才不太清楚,但他虽然在颍川书院小有名气,那些出身不俗的学子,还是对他多有白眼,只有荀彧这样的人,才不拘贵**,一视同仁。

    就在这时,刘备突然双眼一直,猛然在案桌上伸手一拍,嚷道:“不对,志才之名,某似是早有耳闻,嗯,颍川石广元(ps:石韬),志才知否?”

    戏志才心结尽去,哈哈答道:“广元兄乃志才在书院时的知交好友,志才此来平原,早就心存了如若在集市上未能得遇主公,就去请广元兄引介。”

    “哈哈哈……,好,好!”

    刘备甚是高兴,连声道好,毫不掩饰他心中的喜悦,石韬联袂曾经的西河太守崔钧崔州平投奔他后,曾提起过颍川才俊,那时刘备虽有委托石韬为他多多物色,可也自知以他的名望地位,只怕难以吸引到这些颍川才俊来投,如今哪想得到,竟然无意中得到戏志才的投效。

    不对,其实也并非是无意,而多少是带着些有意的。

    如此边喝边聊,刘备与戏志才越谈越投机,浑然不觉太阳西沉,暮色降临。

    直到听到外间传来一声打雷也似的声音:“大哥!”,刘备才苦笑着对戏志才道:“这是备的三弟,涿郡人,姓张名飞,字翼德,为人粗豪,天生大嗓门……”

    “大哥,不带这么在背后说小弟的吧!”

    刘备话未说完,张飞已脚下落地有声,咚咚咚地走进来,人未至,声先闻。

    戏志才含笑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红脸膛大汉,颌下长须飘逸,丹凤眼,精光闪烁,不怒自威。

    “噢,这是二弟关羽,河东人士,字云长,来,两位贤弟,快来拜见先生!”

    “先生?!”张飞的大嗓门再起,自关羽身后显出身形来,眼神不善地看向戏志才,道:“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先生,不是有石先生和崔先生两位么……”

    “三弟!”

    话未说完,关羽已是一甩长须,转过头,低喝一声,顿时吓得张飞一缩脖子,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关羽这才转身,对着戏志才躬身一揖,朗声道:“河东关羽,拜见先生!”(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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