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萧瑟将大漠关外卷得雪尘飞扬。
    远处天边成块的铅灰色的云层堆积着似乎又有一场大雪酝酿着随时准备纷纷扬扬而下。
    大汉太兴四年的这个冬天天气似乎比往年又是更冷了一些。
    这几年来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明显感觉出冬季变得更加的漫长来得早也去得迟。在这大漠边地更是如此一进了十月基本上来说就是一场大雪接着一场大雪将所有人都笼罩在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当中似乎将要天地的一切都冰封起来一样。
    一行人马身披铁甲头戴兜鍪外面裹着大氅正在一处山丘之上静静勒马而立。
    在将旗之下便是在幽州平北将军赵云。
    大漠苦寒并非是一句虚言。
    如今的赵云比起当年在关中的时候自然是消瘦了一些脸上线条如刀砍斧凿一般加倍分明起来裸露的肤色也泛着古铜的色泽胡须不长在寒风之中微微飘动。昔日并北阴山的那个时候多少还有几分青涩的模样已经是消褪得荡然无存。
    突然两三名的斥候本来在土丘之下向北一指:『将军!人来了!』
    赵云抬头眺望就见北面渐渐有了一些烟尘一行人约有十余骑正逶迤而来。大漠之中吹拂的寒风将他们身上衣袍披风等等扯得乱卷。
    不多时侯就见这一行人已然趋近当先一人正是张郃。
    到了山丘之下张郃等人就跳下马来然后徒步上山。
    赵云也下了马然后接见张郃。
    『赵将军……』张郃行礼。张郃目光在赵云身上铁甲上一扫而过然后便是低垂下去。
    张郃自己穿的只是皮甲。并不是说张郃对于赵云尊敬所以特意穿一身皮甲而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之下只能穿皮甲皮袍……
    就像是夏日里面吃冰棍绝对不能挑选那些被冻得极硬的不要问为什么知道这个。
    除非是想要品尝一下铁片的魅力和甜味否则皮甲和皮袍便是张郃等人在冬日唯一的选择。
    而赵云等人就不一样了在铁甲之下不仅有棉布还有皮裘不管是作战还是日常活动基本上来说都碰不到铁片这种工艺和奢侈对于张郃等人尤其是几个鲜卑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在欧洲将家中一副盔甲当作传家宝的比比皆是而在大汉当下一副盔甲的价格也已经值钱五十万以上像是赵云这样将军甲胄更是百万起步可以说赵云这一身的行头就等同于将百万钱穿在了身上……
    赵云神色淡淡的还了一礼也没多做寒暄。
    张郃嘴角一牵并未多说什么。
    败军之将又能如何?
    赵云能愿意见一见就已经是很给面子了还能指望着多亲切不成?
    往日张郃在袁绍之下的时候虽说也不算是位极人臣但是至少人人见到了他都要恭敬三分而当时的赵云不过是黑山之中的一个贼头……
    赵云崛起的经历已经算是大汉的一个奇迹被许多人津津乐道也带给了许多人新的希望。毕竟一个黄巾残余黑山贼首如今都能成为平北将军那么自己这一身本领若是在骠骑之下怎么也能混点名堂罢?
    因此这也是张郃带着鲜卑人辗转找到了赵云的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天气。
    恶劣的风雪使得张郃一切的安排全数都成为了虚空。没有足够的食物和草料没有补给的地方和草场在风雪之中不明方向的迁徙行进就和找死没什么分别。
    走没有办法走留又没有地方可以留因此寻找赵云就成了唯一的活路。
    文明的优势就在于这里。
    比起大漠之中其他游牧民族来说张郃和这些残存的鲜卑人更愿意选择文明一些的汉人至少即便是汉人杀了他们也不会拿他们的头盖骨来喝酒……
    对于张郃来说和鲜卑人合作并不是他原本的意愿只不过当时形势所迫而已如今虽然说也笼络了一些鲜卑人马可战之兵也有三千左右但是胡人的战斗兵么基本上来说就是那样比汉人的民团会好用一些至少是骑了马的民兵。
    因此谁说数目也不算少但是也和强悍并不沾边再加上张郃也不可能对于鲜卑人有完全的指挥权很多时候还要通过二道手传递调度自然也称不上如臂使指。
    跟着这些鲜卑人的日子已经是够了。这样的杂凑军马纵然北上又济得什么事情?一经会战只有失败。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是赵云对张郃他再看不顺眼态度再冷淡张郃也不会多吭一声。
    赵云目光越过张郃落在跟随张郃而来的那些鲜卑人身上。
    几名鲜卑人多少有些局促。
    毕竟之前是敌对状态现在成为了失败者寻求汉人的庇护这心气无形当中就短了三分再在赵云锐利的眼光之下顿时一个个缩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赵云不开口所有人都不敢说话。
    赵云统领军队凡临阵必当先武勇那就没得说了全军上下无人不服并且严守军律铁面无私即便是身边亲卫违背了军律也是一样惩罚治罪无人可免加上赵云自己生活简朴刻苦不讲究奢靡用度更没有什么军中嬉戏作乐谈及人品更是大拇指一挑没得说自然全军上下对于赵云是又敬又怕又安心。
    再加上赵云又得骠骑器重时不时就有什么盔甲什么利器什么良马送来虽然说赵云在幽州大漠之处恩宠却不减半分因此在赵云统领之下幽州此处的军旅便是上下锋锐绝伦又是军律严谨颇有强军风范。
    赵云忽然冷然问道:『尔等之中可有提兵入大汉境内者骚扰民间否?奸淫掳掠否?屠戮无辜否?』
    几名鲜卑人顿时浑身一个激灵。
    这些鲜卑人多少都能听得懂一些汉语即便是听个七八分的也能从语气当中感觉到一些问题……
    当下就有鲜卑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将军!自从将军到了这里之后我们我们就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我可以指天发誓说的都是真话!』
    赵云的目光落在了张郃身上。
    张郃苦笑了一下说道:『赵将军在下也是汉人岂能行此不义之事?』
    赵云缓缓的点了点头。赵云也并非是完全不通情理不近人情之人只不过对于一些事情赵云有他自己的坚持。
    鲜卑人所说的当然也是真话。这几年鲜卑人都被赵云压着一顿胖揍也就自然没有什么心思还想要年年南下劫掠了。别看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在赵云没来之前鲜卑人可是凶神恶煞无恶不作侵扰边关残杀百姓。
    『尔等之言是否属实自有核查……』赵云也没有要追究在他没有来之前的那些事情『既入汉地当尊汉律若有肆意妄为坏人犯法之事尔等知晓后果。』
    赵云声音不大甚至就是淡淡的声调可是语气之中的冰寒之意便是像当下的严冬一般不容抗拒。
    几名鲜卑人跪倒在地连声保证叩首感谢。
    至于鲜卑人在赵云到来之前犯下的罪行……
    在那个时候就连朝堂之内都不管了地方太守都尉全数跑路若说该死该杀这些丢弃边土罔顾自家百姓的人更该死更该杀!
    自身不强被外族之人欺凌可以理解可如果说自身已经强大起来了却一见外族之人膝盖便是软了吭哧一声矮了半截这种人在某些程度上来说比作恶的外族人还要更可恨!
    打发了这几个鲜卑人先退下之后赵云看了看张郃『漠北当下形势如何?丁零乌桓之人位于何处?』
    张郃闻言便是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羊皮卷。张郃的动作很缓慢甚至可以说是很小心就连羊皮卷也不敢直接递给赵云而是给了在赵云身边的护卫。
    赵云接了羊皮卷在手掂量了一下然后瞄了一眼张郃。
    张郃苦笑道:『大漠之中缺少笔墨纸张……也就只能将就着用了……』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
    羊皮谁说是硝石制过但是工艺不知道是因为不完整还是因为赶时间还带着一些臭味也不像是后世的皮革一般的平整在皮质上勾画的也并非是笔墨……
    赵云伸手轻轻摸了摸似乎是木炭。
    一旁的张郃低着头默然无语。
    没有价值的人甚至还不如一头猪。至少猪肉还有人买而人肉一般人都不要。张郃来找赵云之前就已经是考虑好了如果说他不能带给赵云什么价值的信息那么他对于赵云就等同是毫无价值……
    对于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或者说物品一般会怎么处理?
    或许就会让张郃变成了一个只能依靠自身的社死来展示骠骑将军宽宏大量海纳百川胸襟开阔的标示物?
    张郃不想要走那条路所以张郃必须拿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即便是赵云不问张郃也会主动拿出来。而一旦相反在赵云问的时候张郃什么都拿不出来甚至是说不出来什么那么即便是有一身的武艺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
    可是张郃依旧有些疑惑他曾在幽州北部和鲜卑部落当中听闻赵云等人有神通可以有天神庇护可以在风雪之中来去无阻……
    当然张郃认为这些传言之事过于虚幻但是今天看到了赵云在很细致的看着他画出来的羊皮卷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
    或许这些事都是真的?
    要不然怎么感觉赵云等人似乎像是要准备北上的架势?
    这种天气啊!
    张郃看了看远处的那低沉的乌云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皮甲低下了头。
    不管从哪个角度而言赵云似乎都没有轻易提兵北上的道理。幽北大漠之中说实在的其实也和大汉相距甚远即便是被丁零和乌桓分割了打烂了又能如何?
    可是偏偏张郃就感觉着赵云似乎很用心的在看就像是要在其中找出一条进攻线路来一样……因为张郃自己在看着地图进行谋划的时候也是如此专注。
    张郃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然后忽然听到赵云沉声开口说道:『此处标示是什么?』
    张郃看了一眼说道:『一处山凹可避风雪。』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羊皮卷递给了身边的护卫『抄撰几份派斥候依图核查……』
    护卫拿着羊皮卷下去了。
    赵云转过身来看着张郃。『张将军……』
    张郃拱手说道:『败军之将不敢当此称呼若是将军不弃直呼在下姓名就是……』
    赵云微微点了点头『儁乂领兵归降不知将来做何打算?』
    张郃有些迟疑他明知道说出来或许会让赵云起了疑心说不得还会导致更不好的结果出现但是张郃依旧是沉声说道:『在下愿随将军征战北漠!』
    张郃不想回中原了。
    原本张郃以为想要当好一个将军就必须懂得一些政治。而政治就是灰色的亦或是不那么干净的。所以当袁绍下令让张郃斩杀麴义的时候张郃就去做了虽然张郃自己知道麴义或许是冤屈的。
    张郃最早是在平定黄巾的时候就跟着韩馥了然后当时的张郃以为韩馥就已经是英雄了得结果没有想到的是在袁绍三下两下之后韩馥便是束手就擒毫无反抗能力这使得张郃一度对于自身的武力产生了怀疑。
    战场上的勇猛真的就比不上政治的手腕?
    再加上袁绍当时正处于急速上升的巅峰前期状态之中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即便是坐拥白马义从的公孙瓒也被袁绍挫败整个冀州上下对于袁绍都是服服帖帖使得张郃也产生出了一种如果要爬得更高就需要像袁绍这样有政治手腕的『觉悟』……
    结果后来袁绍迅速衰败冀州平衡被打破政治上的相互倾轧使得看起来似乎强大的冀州宛如纸糊的一般在张郃还没有想清楚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时候就摇摇欲坠起来然后这里一个窟窿那边一处破绽。
    之前冀州袁绍的强大就像是一个美妙的梦梦醒了睁眼看见的便是残檐断壁老树昏鸦。
    就算是张郃投降了曹操之后依旧是被困在了政治的漩涡之中。
    曹操不止一次的当着张郃的面当着曹氏夏侯氏的面夸耀张郃表示张郃就是他的良将让张郃做事可以放心。然后一转头太守是曹氏的主帅是夏侯氏的张郃永远不是偏将就是先锋。
    而压垮张郃心中天平的便是夏侯渊最后的一击。
    在袁绍手中张郃等人便是武夫只不过是鹰犬而已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不需要的时候便一扔但是多少还会给点甜头保养一下以免下一次杀什么的时候不好用了像是麴义那样不听话的自然就是要杀了了事。
    但是到了曹操那边连鹰犬都排不上号只是刀枪而已。虚假的赞美就像是在刀枪上打磨一般只是为了面子上好看。
    张郃不知道骠骑治理之下的关中是怎样的局面但是张郃他猜想着应该也差不多只要是有士族的地方哪里没有政治?张郃不想要再去尝试这种生活了他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再次涉足那些肮脏的政治场里……
    可是这很难。
    就算是张郃自己若是设身处地换成了赵云的位置能相信一个之前还是对手的敌将么?还将其留在身边领兵作战?
    张郃低着头眼眸之中的光亮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渐渐的摇晃起来就像是风中残烛一样即将熄灭。
    『儁乂为何欲留于幽北?』就在张郃渐渐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赵云忽然问道。
    张郃抬头说道:『在下乃鄚县之人家中颇丰年少恣意……以为习得一身武艺便可保境安民……后来天下纷乱便是变卖家产不顾父母挽留……后投了韩州牧想着便是衣锦还乡却不曾想……』
    『……某离家之后便有乱军过境……』张郃说着说着眼角就流下了一滴眼泪然后被寒风一吹便干涸了『……』
    赵云默然。
    有时候失去了秩序的乱兵比普通的贼寇还要更可怕。
    『……某年少立誓保卫乡土某未曾做到……后归属韩使君理当护其周全某却投了袁本初……袁本初令某诛杀袍泽某未曾直言……统兵战兖州某未曾死战……』张郃的脸庞痛苦的扭曲着咬着牙低声嘶吼『某已过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一无所有……忠不为忠孝未尽孝仁义更是无从谈起……今苟延于世实无颜再入中原……唯战死于沙场之上方可涤某一生之恶……』
    『望将军收留!』
    张郃说罢叩首于地。
    寒风呼啸着席卷着尘沙。
    『……也罢儁乂可暂留于此……』赵云缓缓的说道『只不过仍需儁乂自书一封送往长安待骠骑定夺……』
    张郃猛然抬头然后朝着赵云深深一揖:『多谢赵将军!』
    如果赵云不愿意接收他即便是张郃百般努力也是无用想想也是知道对于骠骑来说是看重赵云还是听信张郃?若是得了赵云一句话张郃留在幽北的可能性就至少大了五分!
    张郃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或许此生便不再是黑白不分!
    或许今后便不再有夜魇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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